補丁

林偉娟

八十年代，是母親針線筐里那些五顏六色的補丁，是父親自行車后座上顛簸的童年。 而今夜，當我加完班回到小區(qū)，樓道里的聲控燈需要跺三下腳才肯施舍一捧昏黃時，我忽然明白——我們這代人，正用一生的時間，把那些補丁，一針一線縫成房貸的紋路。 推開門，玄關柜上擺著母親上周帶來的玻璃罐。她自己曬的蘿卜干，在月光下泛著金黃。這味道一下子把我拽回三十年前——我趴在廚房門檻上，看母親把蘿卜切成均勻的細條。那時的陽光很慢，慢到一根綠豆冰棍可以舔半個下午，慢到《西游記》的片頭曲能從這條街道飄到那條巷子。 　　誰能想到呢？那個攥著糧票去換醬油的男孩，如今攥著的是三十年的房貸合同。 六歲那年，爸爸帶我去吃“高級館子”。亮著黃色M標的麥當勞里，漢堡包裹著金紙，香氣像鉤子一樣拽著我的鼻子。五十元的套餐——那時爸媽一個月工資才多少？我攥著爸爸的衣角直搖頭。他卻笑著說不愛吃這些“洋玩意兒”，只給我點了一份。我啃得滿手是醬，他坐在旁邊看著，眼睛里的光比漢堡還亮。 回家的路上，我晃著玩具贈品，他哼著歌。晚風里飄著的，是如今用多少錢都買不到的幸福。 真的越來越好了，快得讓人心慌。初中時學校旁邊開了第一家網(wǎng)吧，紅色的招牌像一扇突然打開的門。指尖觸到鼠標的瞬間，我摸到了另一個世界的脈搏。原來“外面”不用再等父親帶回的畫報，不用再指著課本里的天安門想象。 母親總說我們這代人“運氣好”?？伤龥]說，這份運氣需要我們用什么來換。 　　大學畢業(yè)那年，房價像青春一樣瘋狂生長。我和女友跑遍城郊的樓盤，手里的計算器按了又按，按出的數(shù)字總是比夢想短一截。 簽購房合同那天，窗外飄著小雨，銷售經(jīng)理說“恭喜在大城里扎根”。我笑著點頭，心里卻明白——這“根”，是每個月準時被銀行抽走的血汗，是加班到深夜時速食面的味道，是不敢病、不敢停、不敢任性的人生。 前幾天和發(fā)小視頻，他剛加完班，背景里辦公室的燈火比星星還密。他笑著說：“小時候說要當大人物，現(xiàn)在成了大房奴。”我們都笑了，眼角卻泛起同樣的波紋。 是啊，我們這代人，左手還殘留著糧票的溫度，右手已經(jīng)熟練地掃碼支付；既在街道上追過賣冰棍的自行車，也在高樓里點著外賣等電梯。三十多歲的年紀，成了公司里的“老員工”，家里的“頂梁柱”，父母漸漸慢下的腳步，孩子漸漸長大的身影，都在我們肩上投下越來越長的影子。 　　整理舊物時，翻出小學日記本。最后一頁工工整整地寫著：“我希望長大后，能到大城市，住上高樓，能讓爸媽過上好日子?！睖I水突然就模糊了字跡。原來童年的愿望早已實現(xiàn)，只是實現(xiàn)的方式如此具體——具體到每個月的還款提醒，具體到加班晚歸時跺腳三下的聲控燈。 窗外的月光照在蘿卜干罐上，我抓了一小把放進嘴里。陽光的咸香在舌尖綻放，瞬間打通了三十年的時光。 忽然懂了，補丁不是貧窮的印記，而是日子的勛章；房貸不是生活的枷鎖，而是時代的針腳。我們這代80后，就這樣帶著父輩給予的溫暖，縫補著屬于自己的時代。哪怕針腳歪斜，哪怕布料褪色，但每針每線，都是我們把生活過成想要模樣的證明。 夜更深了。明天還要早起，還要加班，還要在銀行的短信到來之前往卡里存夠數(shù)字。但此刻，嘴里的蘿卜干味道告訴我：所有用力生活的人，都是自己的裁縫——把補丁繡成花，把房貸走成詩，我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