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猜枚

薛宏新

學(xué)猜枚文/薛宏新天擦黑，灶膛的火苗蔫了。牙豬油燈底下一坐，酒壺往小桌上一墩，眼珠子就亮了。袖子一擼，露出半截黑紅膀子，朝炕上喊：“孬蛋！滾過來！”孬蛋那年六歲，屁股沾炕沿磨蹭。爹的大手鐵鉗似的，捏住他兩只細(xì)手腕子，硬拽到油燈昏黃的光暈里。爹的手把手攥著他的小拳頭，粗糲的繭子硌得慌。“聽著！”爹噴著唾沫星子，“拳頭攥緊了，這叫‘寶’！藏著藏著，一亮出來，嚇?biāo)浪?！?孬蛋學(xué)他樣子，小拳頭攥得死緊，指節(jié)都憋白了。“這是‘一’，指頭戳出來要快，像錐子！”“這是‘二’，倆指頭叉開，利索！樹枝子一樣！”“這是‘五’，巴掌攤開，風(fēng)都能鉆過去，大方！”孬蛋的手指頭笨得像剛挖出來的樹根，絞成一團。爹掰著，揉著，嘴里急得冒煙：“笨！笨得掛鋤頭！瞧爹的——”牙豬自個兒比劃開了，“哥倆好呀——寶一對！” 嗓門豁亮，震得油燈火苗直撲閃。末了，倆指頭一伸，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戳在孬蛋眼前，像兩根硬邦邦的棗木橛子。孬蛋瞧著，覺得好玩，渾身肉也跟著抖。奶聲奶氣學(xué)舌：“哥倆好呀——再好好呀！” 拳頭沒伸開，胳膊倒成了麻花，扭著勁兒往前捅。爹一愣，接著拍大腿，笑聲撞房梁：“哈哈哈！中！俺兒有股子虎勁兒！再好好！再好好！” 笑得齜牙咧嘴，眼角擠出兩坨黃眼屎。從此，酒香混著孬蛋的“猜枚”，成了他家的夜課。家來了客，屋里煙霧騰騰。酒過三巡，爹眼珠子燒得通紅，攬過孬蛋摁在條凳上：“來，俺兒！陪劉叔來兩盅！” 劉叔是個紅臉漢子，看著孬蛋直樂：“喲嗬，掌柜的，你家小先生要出山咧？”孬蛋心跳得像揣了兔子。爹的大手在他后腰上重重一拍：“孬蛋，上！怕啥！輸了你爹喝！” 像上陣的小公雞，孬蛋把袖子一捋，小胳膊往桌上一杵，脆生生喊：“哥倆好呀——再好好呀！” 還是那半生不熟的調(diào)兒，指頭卻忘了咋變，直挺挺伸著倆指頭。客人們哄堂大笑。劉叔笑得酒都噴了，眼淚掛在腮幫子上：“好好！再好好！好小子！隨你爹！” 他故意慢騰騰伸個拳頭出來，“寶——對！你贏嘍！” 爹的臉笑成了一朵老菊花，替孬蛋端起那半盅辣水，“咕咚”一口干了，火辣辣一道線滑下去，燙得他直齜牙。真猜枚，孬蛋是搟面杖吹火——一竅不通。可這“哥倆好呀——再好好呀”，成了孬蛋的招牌菜。臘月二十三，灶王爺生辰。滿院子叔伯大爺坐了席面。酒喝到臉紅脖子粗，不知誰起哄：“叫孬蛋來段兒！” 爹一把將孬蛋拎酒桌中央。眾目睽睽，汗毛都炸了。孬蛋吸溜下鼻涕，豁出去了：“哥倆好呀——再好好呀——寶一對！” 這次沒忘變指頭，小巴掌張得溜圓，“啪”一聲拍在油膩膩的桌面上，脆響。滿院子炸開了鍋。笑聲掀翻了瓦片上的雪沫子。二大爺笑得胡子直抖，一口旱煙嗆進嗓子眼，咳得驚天動地。石頭叔指著孬蛋，笑得直不起腰：“寶……寶一對……哈哈哈……你家這寶貝疙瘩……活寶??！”牙豬沒笑。他端著酒盅的手停在半空，眼里的光晃悠悠，像油燈跳動的焰心。那光里有別的東西，沉甸甸的，壓住了滿院子飄飛的雪沫子。孬蛋只圖熱鬧，哪懂爹眼底的秤砣。夜夜指頭比劃的，在爹心里，是漢子頂天立地的路數(shù)。輸贏要認(rèn)，酒盅端得穩(wěn)；嗓門要亮，指頭根根硬氣。猜枚聲吼出來，是骨頭縫里榨出的血性響。拳攥緊，是骨氣；指伸直，是擔(dān)當(dāng)；嗓門吼破天，是真性情燙出來的疤；輸贏一口悶，是摔碎了牙和血吞的硬。后來，牙豬真教會了孬蛋猜枚?？赡蔷谱郎系娘L(fēng)氣，早變了天。再沒人臉紅脖子粗地吼“魁首”，也沒人非要撂倒幾個才算數(shù)。酒瓶子站席面上，像根冰柱子。牙豬老了。腰彎得像張弓。偶爾抿兩口寡酒，自個兒枯坐在燈影里，手指頭在膝蓋上無意識地蜷兩下，伸兩下。孬蛋走過去坐下，給他滿上一小盅：“爹，來？”牙豬抬眼瞅瞅，渾濁的眸子動了動，嘴唇哆嗦著，喉嚨里滾過一聲含混的“嗬嗬”，終究沒吐出半個字。手指頭輕輕搭在冰涼的酒盅沿上，不動了。那曾攥著孬蛋小手、燙得像烙鐵的指頭，如今堆滿老繭，卻涼得像井沿的石頭。油燈“啪”地爆了個燈花。牙豬的影子在斑駁的土墻上猛地一跳，像個虛幻的巨人，又迅速縮回佝僂的一團。墻根下，老狗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孬蛋端起爹那盅冷酒，仰頭喝了?；鹄崩币痪€燒下去，燒到心口，卻暖不透那股子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涼氣。爹當(dāng)年掰著他指頭教猜枚的暖乎勁兒，那些酒氣蒸騰的喧嚷夜晚，像被這冷清的酒一澆，“滋啦”一聲，只剩一縷抓不住的青煙，裊裊地，散在了這無邊無沿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