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赤子

青檀

漠北的風總帶著沙，像無數(shù)細碎的銀針刺在臉上，卻刺不透那層烙在骨血里的滾燙。我立在“赤心灘”的高坡上，望著遠處演兵場殘留的車轍在暮色里漸次隱去，恍惚間又看見老周佝僂著背，正用粗糙的手掌摩挲著那臺布滿劃痕的觀測儀。 “這玩意兒比我閨女還親?！彼倫壅f這話，眼角的皺紋擠成一道溝壑，里面藏著數(shù)不清的星光。那年盛夏，戈壁灘的地表溫度能烤熟雞蛋，我們奉命調(diào)試新的雷達系統(tǒng)，老周抱著儀器在沙窩里蹲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晨，當?shù)谝豢|陽光掠過天線時，他突然栽倒在地，懷里的儀器卻被護得嚴嚴實實，表盤上還沾著他沒擦干凈的鼻血，像一粒殷紅的朱砂。 赤心灘這名字，是老班長起的。二十年前，這里還是片無人問津的荒灘，風一刮就能吞掉半個帳篷。老班長帶著我們用手刨土、用肩扛石，在沙地里種梭梭，在坡上立靶場。有次暴雨沖垮了臨時機房，老班長一頭扎進齊腰深的泥水里，硬是把浸了水的線路板一塊塊撈上來，趴在帳篷里烘干。后來我們才知道，那天是他兒子的周歲生日，他口袋里還揣著沒來得及寄出去的長命鎖，鎖身上刻著的“平安”二字，被泥水浸得發(fā)暗，卻比任何時候都亮。 最難忘的是那年“礪劍”演習。新兵小陸第一次上實兵對抗場，握著槍的手一直在抖。老周把他拉到靶場邊，指著遠處的界碑說：“你看那石頭上的字，‘祖國’兩個字重千斤，咱們手里的槍，就是給這倆字撐腰的?！蹦翘煜挛?，藍軍的模擬突襲來得突然，小陸為了掩護戰(zhàn)友，抱著電臺在沙地里翻滾，后背被碎石劃開長長的口子，鮮血滲進沙土里，竟在地上暈開一小片紅，像極了戈壁灘上罕見的紅柳花。 如今老班長的墳頭，已長出了半人高的梭梭，風一吹，枝葉沙沙響，像他還在跟我們說訓練要點。老周退休那年，特意把那臺舊觀測儀捐給了基地展覽館，玻璃展柜里，儀器旁放著他的軍功章，還有一張泛黃的照片——那是我們在赤心灘種的第一排梭梭，如今早已成林，在漠北的風里站成了一道綠色的屏障。 我彎腰撿起腳邊的一塊碎石，上面還留著演習時彈片劃過的痕跡。暮色漸濃，遠處的演兵場又亮起了燈火，新一批的戰(zhàn)士正在夜色里訓練，腳步聲整齊有力，震得腳下的沙土微微發(fā)燙。這滾燙，從老班長的手掌心，傳到老周的觀測儀上，再到小陸滲血的后背，如今又融進了這些年輕的胸膛里。 漠北的風還在吹，卻再也吹不散這片土地上的溫度。赤心灘啊，你這顆跳動在瀚海深處的紅心臟，每一次搏動，都是無數(shù)雙手在托舉，無數(shù)顆心在守護。而我，愿做你身邊的一粒沙，一縷風，守著這滾燙的歲月，直到最后一縷余暉，也融進你紅色的血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