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這風(fēng)，果然是與前些日子不同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它不再是秋日里那種干爽的，帶著草木焦香的利落的風(fēng)，而是變得沉甸甸，濕漉漉的。貼著你的皮膚滑過時(shí)，帶著一種不容分說的，凜冽的涼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涼意，不單是皮膚上的感覺，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徑直鉆進(jìn)你的衣領(lǐng)，你的袖口。甚至，直直地透進(jìn)你的骨頭縫里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緊了緊身上不算厚實(shí)的外套，沿著這條每日必經(jīng)的，通往公園的碎石路，慢慢地踱著。路兩旁原是蓊蓊郁郁的法國梧桐，夏日里能遮出好大一片陰涼。前些日子，它們還是滿樹金黃，在秋陽下燦爛得如同鍍了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如今，那葉子卻落得差不多了，剩下一些稀稀疏疏的，褐黃色的殘葉，固執(zhí)地掛在枝頭，在風(fēng)中簌簌地抖著，像是一些受了驚嚇的瑟縮的鳥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風(fēng)一過，便又有幾片葉子支撐不住，打著旋兒，悠悠地，不情不愿地飄落下來，落在我的肩上，又滑到地上，與它的同伴們聚在一處，鋪了厚厚的一層。</p> <p class="ql-block">腳踩上去，不再是清脆的“咔嚓”聲，而是變成了一種綿軟的，潮濕的“沙沙”聲，仿佛連這最后的告別，也因這冬之將至的寒意，而變得沉悶滯重起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公園里比平日冷清了許多。夏日里那些喧鬧的，追逐皮球的孩子們，此刻大約都窩在溫暖的家里了。只有幾個(gè)須發(fā)皆白的老人，穿著厚厚的棉衣，坐在冰涼的長椅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口鼻間呼出的氣息，凝成一團(tuán)團(tuán)白霧，倏地散開，又倏地聚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白霧，是這灰蒙蒙的天地間，唯一一點(diǎn)生動的，帶著體溫的痕跡了。我揀了一張空著的長椅坐下，椅面的冰涼，立刻透過薄薄的布料傳了上來，激得我微微一顫。我將手揣進(jìn)衣兜里，目光漫無目的地游移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遠(yuǎn)處，有一個(gè)賣烤紅薯的小攤。那是一只改裝過的鐵皮桶，底下燒著蜂窩煤，一股子淡淡的，有些嗆人卻又莫名得讓人感覺親切的煤煙味，混在風(fēng)里，絲絲縷縷地飄過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賣紅薯的是一個(gè)五十上下的漢子，臉被炭火烤得紅撲撲的，雙手交叉著塞在袖筒里，不住地跺著腳。鐵桶蓋上，擺著幾個(gè)已經(jīng)烤好了的紅薯。有些深紫色的皮已經(jīng)裂開，露出了里面金黃燦爛，幾乎要流出糖稀的瓤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熱騰騰的，甜絲絲的香氣，在這清冷的空氣里，顯得格外濃郁，也格外誘人。它不像花香那般雅致，也不像酒香那般醇烈。它就是那么一種樸素的，踏實(shí)的，關(guān)乎溫飽的香氣，是這蕭瑟季節(jié)里最直接、最實(shí)在的慰藉了。</p> <p class="ql-block">我看著一個(gè)年輕的母親，領(lǐng)著一個(gè)四五歲的小女孩，走到攤前。那孩子穿著鮮紅的羽絨服，像一團(tuán)跳動的小火苗。她仰著頭，眼巴巴地望著那冒著熱氣的鐵桶。母親買了一個(gè)，小心翼翼地剝開焦煳的外皮，用一張糙紙托著，遞給女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孩子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小口，燙得直呵氣，臉上卻綻開一個(gè)極大，極滿足的笑容。那笑容，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仿佛手中捧著的，便是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呵出的白氣，與紅薯的熱氣交融在一起，在那張紅撲撲的小臉上氤氳著。母親在一旁看著，眼里是溫柔的笑意，伸手替孩子理了理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一幕，平平常常，幾乎日日都在這人世間的各個(gè)角落里上演著。可在此刻的我看來，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泛起了一陣微瀾，說不清是暖，還是酸。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在遙遠(yuǎn)的，長江以北的故鄉(xiāng)。</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里的冬天，來得更早，也更決絕。一過霜降，那風(fēng)便像刀子一般，刮在臉上生疼。每到這樣的時(shí)節(jié)，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母親總會守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她也是這般，穿著臃腫的深藍(lán)色棉襖，雙手?jǐn)n在袖子里，不住地張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見到我小小的身影從暮色里浮現(xiàn)，她便快步迎上來，那被北風(fēng)吹得干皺的臉上，立刻漾開了菊花般的笑意。她不說冷，也不問功課，只從懷里掏出一個(gè)，用手絹包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熱乎乎的烤紅薯，或是幾顆在灶膛里煨得香噴噴的栗子。</p> <p class="ql-block">那紅薯的滾燙，透過手絹，一直暖到我的手心，再順著血脈，一直暖到心底里去。我捧著吃，她便在一旁看著我，用那雙布滿老繭、粗糙的手，一遍遍地摩挲著我的頭，我的背，仿佛要將她身上所有的熱氣，傳遞到我的身上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時(shí)，只覺得是尋常，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如今隔著幾十年的光陰回望，那風(fēng)，那暮色，那烤紅薯的甜香，還有母親手心的溫度，才一點(diǎn)點(diǎn)地凝聚起來，凝聚成一種叫作鄉(xiāng)愁的東西，沉甸甸地壓在心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風(fēng)里的味道，原來不單是清冷與肅殺，它還藏著那樣滾燙的，屬于往昔的記憶。它像一把無形的鑰匙，不經(jīng)意間，便開啟了心底那扇塵封的門。門里，是再也回不去的時(shí)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目光，又落回到那對母女身上。她們已吃完了紅薯，母親正細(xì)心地用濕巾給女孩擦著嘴和手。然后，母女倆手牽著手，漸漸地走遠(yuǎn)了。那團(tuán)鮮紅的“小火苗”，在灰調(diào)的背景里一跳一跳地，終于轉(zhuǎn)過路口不見了。長椅這邊，只剩下我和那愈來愈濃的暮色，愈來愈重的風(fēng)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賣紅薯的漢子，也推著他的鐵皮桶車，吱吱呀呀地走了。空氣里，那點(diǎn)僅存的，暖老溫貧的甜香，也很快被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再也尋不見一點(diǎn)兒蹤影。天地間，仿佛一下子空闊了許多，也寂寥了許多。</p> <p class="ql-block">風(fēng)更緊了。它掠過光禿禿的樹枝，發(fā)出一種尖銳的，時(shí)而像嘆息，時(shí)而像嗚咽的聲響。這聲音，不像夏日的狂風(fēng)暴雨那般暴烈，它是一種持續(xù)的、低回的、滲透性的力量，一絲絲地磨損著萬物的生機(jī)，也一絲絲地，叩問著行人的心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抬起頭，望著那被風(fēng)扯得亂七八糟的、鉛灰色的云。它們飛快地移動著，形狀變幻不定，像是趕著去赴一場什么無可推卸的，莊嚴(yán)而又冷酷的約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色，正一分一分地暗下去。遠(yuǎn)近的樓房，開始次第亮起了燈火。那燈光，在渾濁的暮靄里，顯得朦朦朧朧，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帶著一種遙遠(yuǎn)的，遙不可及的溫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忽然想起古人對于時(shí)令的敏感與敬畏?！痘茨献印防镉性疲骸疤斓涝粓A，地道曰方?！边@四季的輪回，草木的榮枯，便是這天地間最根本、最不可違逆的“道”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春夏是“圓”，是生發(fā)，是擴(kuò)張，是蓬勃的、向上的生命律動；而秋冬便是“方”，是收斂，是儲藏，是沉靜的、向內(nèi)的生命凝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有了冬天味道的風(fēng)，便是“方”的使者，它用一種近乎冷酷的方式，命令著天地萬物收起他們的張揚(yáng)，斂起他們的鋒芒，回歸到最本質(zhì)的、沉默的內(nèi)核中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看那樹，褪盡了華葉，只剩下最堅(jiān)韌的枝干，以一種赤裸的、坦誠的姿態(tài)，迎向風(fēng)雪。你看那大地，掩埋了喧囂，只留下一片沉寂，仿佛在積蓄著來年春天的力量。這是一種殘酷的美，一種莊嚴(yán)的沉寂。</p> <p class="ql-block">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青春年少，是春夏，是揮霍不盡的熱情與夢想，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恣意。而人到中年，便漸漸有了這秋冬的況味。那風(fēng)里的凜冽，便是生活給予我們的，一次又一次的磋磨與考驗(yà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它冷卻了我們不切實(shí)際的狂熱，磨平了我們尖銳的棱角，也讓我們看清了，生命底色中，那些無法回避的蒼涼與孤獨(dú)。我們開始學(xué)會像樹木一樣，將生命的汁液向內(nèi)收束，滋養(yǎng)那看不見的根系，我們的精神與靈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們不再急于向外尋求認(rèn)可與喧嘩，而是更愿意在這樣一個(gè)清冷的黃昏，獨(dú)坐一隅，與自己的內(nèi)心對話。那些逝去的親人，那些錯過的緣分，那些未能實(shí)現(xiàn)的抱負(fù)，都如同這風(fēng)中飄落的葉，化作了泥土，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沉甸甸的，無法剝離，卻也滋養(yǎng)著我們，讓我們對生命本身，多了一份理解與悲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風(fēng)里的味道，于是又添了一層哲學(xué)的意味。它告訴我們，凋零并非終結(jié)，而是另一種形式的孕育；沉寂并非死滅，而是更深沉的回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色終于完全黑透了。路燈“啪”的一聲亮起，在腳下投出一圈昏黃的光暈。幾只晚歸的麻雀，不知從哪個(gè)角落驚起，“嘰嘰喳喳”地叫著，慌亂地掠過光禿的樹梢，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風(fēng)，似乎也倦了，不再那么聲嘶力竭地呼嘯，而是變成了一種低沉的、持續(xù)的嗡鳴，在耳邊絮絮叨叨，訴說著一個(gè)古老而漫長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我緩緩地從長椅上站起身，坐得久了，四肢都有些僵麻。那股寒意，仿佛已經(jīng)鉆透了衣衫，浸透了肌膚，直直地滲透到了骨子里。我用力踩了踩有些發(fā)麻的腳，循著來路，慢慢地往回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風(fēng)，依舊在吹著。它掠過空曠的廣場，卷起幾片廢紙和塑料袋，在地上打著旋兒；它搖動著路邊店鋪尚未撤去的廣告旗，發(fā)出“撲啦啦”的響聲；它從高樓之間的縫隙穿過，形成一股更強(qiáng)的氣流，吹得我?guī)缀醣牪婚_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將臉埋進(jìn)衣領(lǐng)，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空氣，清冽得像冰鎮(zhèn)的泉水，帶著城市夜晚特有的復(fù)雜的味道。有汽車駛過留下的淡淡的尾氣味，有沿街餐館飄出的油煙味，有遠(yuǎn)處工地傳來的水泥的土腥味。而這一切之上，始終縈繞不散的，是那股子屬于冬天的，干凈而又冷酷的基底味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它不像春天風(fēng)里帶著的花粉香，那樣使人慵懶；不像夏天風(fēng)里帶著的泥土潮氣，那樣使人煩悶；也不像秋天風(fēng)里帶著的谷物熟香，那樣使人滿足。它就是那么一種清醒的，甚至略帶苦味的味道，逼迫著你直面這季節(jié)的乃至生命的真實(sh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回到住所樓下，我并沒有立刻進(jìn)去。我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仰頭望著自家那扇漆黑的窗戶。它沉默著，沒有一絲光亮，像一口深井。在周遭鄰居們溫暖的燈光的映襯下，它顯得格外冷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知道，推開門，等待我的，將是一室的空曠與寂靜。那風(fēng)里的味道，怕是也要跟著我，一同鉆進(jìn)這屋子里去了。</p> <p class="ql-block">終于，我還是轉(zhuǎn)動了鑰匙?！斑青币宦曒p響，門開了。一股比室外更顯沉悶的，停滯的空氣涌了出來。我側(cè)身進(jìn)去，反手將門關(guān)上，也將那外面整個(gè)的，有了冬天味道的夜晚，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關(guān)在了身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我知道，它是關(guān)不住的。那風(fēng)，那味道，早已趁我不備，潛入了我的呼吸，我的血液，我的每一寸感知里了。今夜，它注定要侵入我的夢，將那片遼闊的，清醒的寒意，一直帶到黎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