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渝俗語賦

歧鳧

蓋聞賦體求雅，多在廟堂山水。然仆閑極無聊，獨(dú)發(fā)奇想：欲以此漸凋之文體，強(qiáng)拓其疆，試以雅言述穢語，以高格載俗音。今結(jié)此集，效顰不成，反類其犬，權(quán)當(dāng)一場語言游戲耳。初成《“批婆娘”賦》，或聞譏誚：“爾非讀書人乎？何自污若此！”仆赧然對曰：夫砒霜入酒，人皆知避；然不知其性，何以解之？理解其意，不等認(rèn)同其用，故破格為文，實(shí)懸鏡鑒，非立牌坊也。至若《“熱尼瑪”賦》，又見哂笑：“此等罵街，也配入賦？”仆拊掌自辯：雅有雅訓(xùn)，俗有俗理。“熱尼瑪”如驚堂木拍案，“仙人板板”似老僧敲磬?；鸨郧?，剛?cè)岚逖?，此非江湖文法乎?lt;/b>及至《川渝疊字賦》就，稚子聞“吃嘎嘎”則嬉，耆老聽“搓圿圿”而莞。或哂之：“此童謠耳，何足道哉？”仆赧然強(qiáng)辯：童謠即初聲，疊字見真趣。今人但知“yyds”，誰記“懸吊吊”之妙？恐后世以為川人皆如木偶，性情寡淡，言語無波。嗟夫！仆本迂拙，故不量力，欲以賦舟渡俚語過江。但求存三寸煙火氣，留半分江湖聲。今以此集奉于諸君。展卷時或蹙眉，或捧腹，或笑罵“這瓜娃子腦殼有包”——則仆愿足矣。我兒豁！罵中有真意，笑里見性情，恰合本集旨趣云。詩曰：強(qiáng)拓文疆試筆鋒，偏將俚語入雕龍。砒霜鏡鑒批婆毒，板磬聲分尼瑪容。疊字猶存情更暖，童謠未改趣仍濃。諸君莫笑吾粗鄙，趣味自言于此中。 《“批婆娘”賦》蓋聞巴渝有穢語，曰“批婆娘”。此三字粗糲刺耳，市井皆知其為詈辭之極。今破雅俗之界，為其作賦，非為倡其用，實(shí)欲解其毒。溯其本源，“批”者，蜀地俚語，本為穢詞之諧音。冠于“婆娘”之首，頓成裂帛之音——專攻婦德，直指私帷，其鋒之利，可破九重甲。觀其沙場相：或見悍婦廝打，“批婆娘敢偷漢子”聲如鴉噪。或聞惡鄰尋釁，“這家批婆娘搬弄是非”語帶刀鋒。偶見攤販爭利，“搶生意的批婆娘”一聲叱罵，半街行人盡皆側(cè)目。趕場坡坎，直呼“批婆娘背篼撞人不道歉”。市井長隊(duì)，怒斥“批婆娘插隊(duì)急投胎啊”。此時字字淬毒，句句見血，堪稱市井兵庫中最陰損之暗器。然江湖之中，別有妙用：牌桌敗北，“那批婆娘手氣太旺”暗含酸楚。道艱車阻，“這批婆娘可會駕車”聊泄焦躁。市井相詆，“那個批婆娘雖浪卻俏"，粗漢笑談，“張家娶個批婆娘陪嫁豐”。此刻穢語竟成戲謔，惡意暗藏艷羨，恰似夜壺雕花，粗鄙中自見機(jī)鋒。至若“批”字修行，另有洞天：”批事多”言瑣務(wù)纏身，“瓜批”謂癡傻至極?！鞍l(fā)批瘋”斥裝瘋迷竅，“批名堂”露其輕蔑。四詞并列，各顯其妙：或怨俗務(wù)纏身，或諷智識不足，或斥佯狂作態(tài)，或嘲舉止荒唐。此時已脫形骸，化作市井禪機(jī)，猶如糞池生菇，雖知其穢，猶見其生。須知，俗語者，民間之舌，百姓之鏡也。其生于巷陌，長于唇齒，不登大雅之堂，卻載百態(tài)人情。昔《詩經(jīng)》采風(fēng)，錄“七月流火”“采采卷耳”；漢樂府收謠，存“上邪”“孤兒行”之痛。今“批婆娘”三字，雖粗若砂石，實(shí)乃俗語活態(tài)之證——其聲可聞市井之喧，其意可察性別之困，其變可見語言之韌。俚語非野語，俗言亦載道。昔蘭茂作《韻略易通》，正音以通民情；今吾輩觀“批婆娘”，豈可徒掩鼻而走？然語言如河，清濁并流；文化如土，穢沃共生。粗話可鄙，然其折射之社會肌理、性別焦慮、情緒出口，皆為活態(tài)文化之切片。若一味斥為污穢，則失其文化之根。故當(dāng)以史家之眼觀其流變，以仁者之心慎其出口，方不負(fù)此一方水土所育之言。嗟乎！批婆娘一語，如砒霜入酒，劇毒無比。智者聞之掩耳，仁者口舌招災(zāi)。雖可窺市井百態(tài)，終非良善之辭。理解其意，不等認(rèn)同其用；愿諸君解其意而遠(yuǎn)其用，知穢語之害，守口德之善。—— 賦體求雅，今破格為穢語立傳，實(shí)存鑒戒之意。昔太史公述酷吏，非慕嚴(yán)刑，乃存史鏡耳。今聞"格老子"之豪，"龜兒子"之諧，更當(dāng)知"批婆娘"之毒，三者同源而異相，共鑒方言之利弊也。 《“熱尼瑪”賦》夫“熱尼瑪”者，三字成怒，一語驚堂。非熱之“薩琪瑪”，更非關(guān)雪域圣山，實(shí)乃市井驚雷。其聲乍起，若沸鼎揭蓋；其勢橫出，似滾油潑階?；蜃髁巡簦?yàn)榇┰浦浮~異用，存乎一心。昔者，巴山夜雨，渝州晨霧。袍哥堂前，但聞此語，非掀桌案，即邀火鍋。若遇仇讎，則拳風(fēng)裹火；倘見知己，則酒滿三巡。罵極反親，怒深藏義，此乃方言之詭奇，江湖之玄妙！然糾紛初起，尚存轉(zhuǎn)圜。“你給老子等到！”一語既出，虛實(shí)相生。圍觀者知是虛張，對手亦可借階。待至情急智窮，理智崩弦，“等到”難壓心頭火，“熱尼瑪”破口而出！此語既發(fā)，若刀出鞘，茶碗頓置，蒲扇驟停，嬢嬢噤聲，大爺鎖眉——蓋因川人皆知：“等到”尚有余地，此言必見拳腳！然川渝詈語，自有經(jīng)緯。故有云：“熱你仙人板板”如空殼，響而不實(shí)；“熱尼瑪”似驚鑼，鳴則見血。彼“仙人板板”者，本為先人靈位，今已形神俱渺——或化塵灰，或沉厚土，或寂守空龕。既已無憑，罵亦落空。雖字字涉祖，實(shí)為虛擊空谷，回響自消。是故罵祖宗者，其意在虛空；罵己身者，其憤在當(dāng)下。更見其妙用三疊：“仙人板板，這娃兒恁不做作業(yè)！”乃無奈之嘆；“仙人板板，這火鍋香透魂魄！”乃極贊之辭；“仙人板板，車要堵到啥時候！”乃自嘲之語。一罵三轉(zhuǎn)，戾氣化笑浪，此真川人言語之柔術(shù)也。至若“熱尼瑪”，則大不然。三字無象無憑，不涉祖宗，唯余霹靂之聲。其傷不在語義，而在聲勢——如驚雷炸耳，不容轉(zhuǎn)圜?？v有“尼瑪”諧日之說，蜀巷渝街，誰人不曉此為戰(zhàn)鼓？故“板板”可收，“尼瑪”難挽；前者猶戲，后者唯戰(zhàn)。然時移世易，其用日新。網(wǎng)絡(luò)諧音，“尼瑪”獨(dú)行：或?yàn)槁嫿巧?，令人捧腹；或充語氣助詞，替代“天啊”。于是，“熱尼瑪”三字，既可碎茶碗，亦可贊佳肴；既能裂金石，亦能暖寒冬。而“仙人板板”更早褪去戾氣，化作市井輕嘆，如老茶館檐下風(fēng)鈴，叮當(dāng)一聲，愁散三分。今觀天府新貌，舊語漸稀。金融城下，普通話如春水漫堤；地鐵站中，外鄉(xiāng)音似夏蟬鳴枝。昔日“熱尼瑪”，今成“我靠”“臥槽”之替身；老巷“仙人板板”，亦被“破防了”“救命啊”所掩埋。土著漸老，新民日增，方言若陳茶，越泡越淡；穢語如殘雪，漸消漸融。偶有少年脫口，旁人側(cè)目，斥其“素質(zhì)低下”，豈知此語曾載幾多江湖恩怨，幾許市井溫情？嗟乎！“熱尼瑪”暴烈，“仙人板板”迂回，一剛一柔，一實(shí)一虛，卻同映川人之真：不藏不掖，不繞不彎。怒則裂帛，和則共醉；寧可當(dāng)場翻臉，不愿背后算計——此亦巴蜀江湖之骨也！故曰：此言可怒可笑可嘆可親，非雅非俗非凈非穢。乃川人之氣，渝人之骨，市井之詩，時代之鏡。“等到”是話，“仙人板板”是嘆，“熱尼瑪”是命——話可收回，嘆可轉(zhuǎn)笑，命不可重來。然市井有真意，江湖存規(guī)矩。真豪杰怒而不濫，大丈夫罵而有度?？墒蛊浯嬗谑?，不必常掛于唇；當(dāng)明其載道，亦須警惕其鋒。如此，方得巴蜀言語之妙趣，不負(fù)這水火相濟(jì)的千年文明。或問：何以賦穢語？蓋因采風(fēng)不避俚俗。此言雖毒，實(shí)為市井活化石，凝川渝幾代人之血性?？趾笫赖芭P槽”，不識“仙人板板”之無奈，更不知“熱尼瑪”出口時，那茶碗碎地前的最后一瞬寂靜。故破格為文，非立牌坊，乃直書其狀。使后人知：此方水土，曾有酣暢之表達(dá)，快意之性情。言可朽，魂不滅。 《川渝疊字賦》 夫川渝口語，常多疊字；疊字之趣，活在街巷。非為賣萌，實(shí)為性情中的過場；不事雕琢，源于骨子里的板眼。一言既出，如紅鍋滾湯，麻辣飄香；二字相疊，似醒木擊節(jié)，抑挫抑揚(yáng)。故曰：川人說話，字可單，情必長；語若直，音必雙。 觀其疊法，千變?nèi)f化：若夫街巷傳聲，疊珠串玉，壩壩頭擺龍門陣，凳凳上嗑瓜子米米。鍋鍋里舀莽莽，懷懷頭抱乖乖。AA式起，如童謠復(fù)沓——物因疊而可親，情因疊而愈暖。若論傳神，當(dāng)看ABB潑彩。三字出口，便是一幅活畫。“瓜兮兮”，非真傻，乃憨態(tài)可掬；“瘋扯扯”，非真瘋，乃樂極忘形；至于滋味，“紅亮亮”，是海椒油潑面，色欲誘人；“綠悠悠”，是豌豆尖新采，清鮮可辨；“搛閃閃”，三字未絕，仿佛回鍋肉已挾至唇邊。嗟乎！一字點(diǎn)睛，二字敷彩，三字落，則色香味俱全矣。復(fù)觀AAB式立骨，巧思暗嵌：拍“巴巴掌”，是點(diǎn)贊；推“板板車”，是營生；穿“背背褲”，是時髦；露“叉叉褲”，是童真。器物因疊而得魂，生活因疊而見禪。更有那ABB之神韻，描摹世態(tài)人心：“懸吊吊”者，心頭慌也；“焉兮兮”者，神不振也；“飛叉叉”者，迅如風(fēng)也；“陰悄悄”者，事隱蔽也；“光胴胴”“光叉叉”，赤誠相見，不遮不掩；“白生生”“黑黢黢”，黑白分明，一眼到底。若之吃喝拉撒童語親昵疊，“吃嘎嘎”“睡告告”“屙??”，稚口喚春。嘎嘎者，肉也，非是粗鄙，乃是至親；告告者，覺也，非關(guān)幼稚，滿是家常。??者，便也，不避俚俗，純?nèi)惶煺妗?lt;/b>此音既出，滿堂莞爾，稚子老叟，皆解其趣。至若角落稱“咔咔角角”，——非地圖可標(biāo)，乃巷深門窄、梯陡彎多處；污垢曰“圿圿”（jiajia）——搓圿圿，是澡堂子熱氣騰騰；繩索曰“索索”，——遞根索索，捆的是禮，系的是情；塞子曰“??”（zouzou）——把???進(jìn)洞洞，是娃兒的認(rèn)真，也是大人的敷衍。 此等疊字，非無源之水，實(shí)有根之木。溯其本源，五脈匯川。一曰歷史交融之遺韻。秦漢開蜀，移民入川。五方雜處，言語相糅。古蜀語、僚語、羌語、楚語，皆曾于此激蕩、融合，終成底色。疊字之法，或承上古漢語“關(guān)關(guān)雎鳩”之遺風(fēng)，或襲西南夷“喃喃禱?！敝f習(xí)。杜甫流寓成都，詩中已有“悠悠”“寂寂”；故老相傳，蜀人語多重言。乃知疊字之習(xí)，千年已成血脈。二曰地理隔絕之方言島。川中盆地，四圍皆山，一江穿城，千溪分野。村隔一嶺，音已不同；鎮(zhèn)隔一河，語即有異。為求清晰達(dá)意，單音易混，疊則可辨。“缸兒”在成都話中韻母歸并，難與“罐兒”分，故曰“缸缸兒”“罐罐兒”——疊字非為啰嗦，實(shí)為達(dá)意之錨，清晰之舟。三曰語音系統(tǒng)之自然演。川音輕快，入聲歸陽，兒化泛濫，單字辨義力弱。“抽”與“抽抽”，“蓋”與“蓋蓋”，前者模糊，后者確指。故疊字者，乃語音經(jīng)濟(jì)之補(bǔ)償，聽覺清晰之妙策。“索索”代繩，“奏奏”代塞，則一字難明，二字即亮。四曰生活觀察之細(xì)膩心。川人善察物象：紙團(tuán)曰“坨坨”，因其圓而緊；肉塊曰“嘎嘎”，因其實(shí)而香；灰塵曰“灰灰”，因其細(xì)而散；小洞曰“眼眼”，因其小而圓。疊字即畫像，一字描形，二字傳神。非刻意雕琢，乃日用而不知。五曰文化性格之樂觀魂。天府之國，物阜民安，少戰(zhàn)亂而多茶館。巴人自古“尚滋味，好辛香”，亦尚言語之趣、節(jié)奏之美。疊字出口，如竹板打節(jié)，如火鍋滾湯，怒可化笑，愁可轉(zhuǎn)樂。“瓜兮兮”罵人不傷和氣，“乖乖，崽崽”哄娃勝過千言。此非賣萌，實(shí)乃以柔克剛之生活哲學(xué)。故疊字之興，非偶然之癖，乃山河所塑，歲月所釀，人心所向。 娃娃自小耳濡疊音：小屁娃時，拒吃莽莽，媽媽哄曰：“乖乖，吃莽莽才長高高，明天帶你看魚擺擺、滑梭梭板！”稍長入學(xué)，放學(xué)欲不歸，媽媽遙呼：“莫去打堆堆！早些回屋看書書?！?lt;/b>及至少年，喚其干活，久喚不至。媽媽罵道：“砍老殼的，干活梭邊邊，吃飯壘尖尖”疊字聲里，有飯香，有責(zé)罵，教在責(zé)里，愛在疊中。這聲聲重疊，便是巴蜀人家最樸素的啟蒙，最綿長的鄉(xiāng)愁。然疊字之妙，不止于柔。怒時亦用：“哈挫挫”驚時亦呼：“驚爪爪”煩時亦罵：“煩造造”——罵中帶笑，怒里藏親，此乃川語之柔術(shù)，江湖之留白。 嗟乎！今普通話如潮漫堤，方言漸隱于高樓。少年滿口“絕絕子”，不識“肥嘟嘟”之腴。網(wǎng)紅直播“yyds”，未聞“懸吊吊”之險。“咔咔角角”將成古語，“索索板兒”或作遺音。然疊字不死，因其根在煙火；方言不滅，因其魂在人心。 故賦此篇，非為懷舊，乃為存聲——存那“吃嘎嘎”的歡，“搓圿圿”的凈，存那“瓜兮兮”的憨，“哈挫挫”的真，存那“慢慢走”的從容，“好好?！钡幕磉_(dá)。 川渝疊字，是生活的伴奏，是性情的韻腳。是巴山夜雨里的低語，是岷江春色中的笑談。它土得掉渣，卻活得鮮活；它俗不可耐，卻暖入心腸。一字可單，情必成雙；一語雖土，味勝千章。后之覽者，若聞“坨坨”“板板”“莽莽”“嘎嘎”，請勿笑其土，當(dāng)知此乃——三千年的巴蜀，舌尖上的詩行。一字疊，萬情生。川音不絕，蜀魂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