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秩秋日話大哥

冰箱燈

今兒個是農(nóng)歷九月初六，大哥的七十壽辰。一早，大哥在老家自行下了碗北京二哥特意寄回來的長壽面，然后在群里宣布了一聲“本人今天正式光榮加入七十歲行列”，便算是過了生日了。?早前，大哥有言：今年不過生日。十年前，花甲之期也是如此。那會兒他也只是在學(xué)校的食堂里，邀上三五位老同事，清茶一盞，素碟幾盤，相對而坐，話話家常罷了。那時的熱鬧，是網(wǎng)上的，是那鋪天蓋地的祝福語，連同我的一篇小文，雖無酒，卻也漾著滿滿的喜氣。歲月這東西，真真是不經(jīng)念叨的。仿佛只是昨日才賀過他的花甲，一晃神，十載秋光便已從指縫間溜走了。大哥從站了一輩子的講臺上退下來，也整整十年了。起初，粉筆是放下了，肩頭的擔子卻并未輕松。為了照料年邁的雙親，他翻新了鄉(xiāng)下早年置辦的房屋，踏踏實實地住了回去。那是一段辛勞的歲月，晨昏定省，病榻伺奉，直到將二老安安穩(wěn)穩(wěn)地送走。待這一切塵埃落定，我們才驀然發(fā)覺，那個曾經(jīng)為我們遮風(fēng)擋雨的大哥，自己也已被歲月染白了雙鬢，微駝了脊背，步履間，也帶上了舊日膝傷留下的、沉滯的痕跡。他，似乎就這樣順理成章地，成了我們眼中的“老人”。說他“老”，首先是因他接過了父親留下的那片菜園。那園子，仿佛是一卷無字的傳承，從父親的手中，又遞到了他的手里。于是，他的日程便被排得滿滿當當?shù)牧?。松土，播種，施肥，除蟲……那園里的瓜果青菜，便在他日復(fù)一日的侍弄下，蓊蓊郁郁地生長起來，成了他退休生活里最鮮亮的一抹顏色。說他“老”，更因他那份對故土的執(zhí)拗眷戀。侄子侄女們幾次三番要接他去北京、武漢小住，享享清福，他卻總推說孫輩有人照料，自己幫不上忙，反倒添亂。其實我們心里都明白，他是舍不得腳下這片土地。在他心里，這老屋，這菜園，這村莊，是家族的“根”。根，總得有人守著，若人都走了，這“根”便散了。這份沉甸甸的守護之心，竟與父輩如出一轍。然而，守著空宅的老人，心里那份對親情的渴望，是藏不住的。父母在時，父親總愛翻那本老日歷，掐算著節(jié)氣、周末，盼著電話鈴聲，盼著兒孫歸來。如今，大哥也染上了這“情結(jié)”，只是方式略略不同了。家族的微信群里，他成了最活躍的“播報員”。今天是一樹紅艷艷的棗子，明天是幾壟綠油油的青菜，后天又是魚塘里躍出水面的一尾青魚。他總要在后面綴上一句：“今年的棗子真甜！”“葡萄熟透了，再不來就被鳥啄光了！”那言語之外的殷切呼喚，我們怎會聽不出來？他是借這滿園的生機，呼喚著在外的游子，歸來嘗一嘗這故鄉(xiāng)的滋味。七月底的那個周末，我便被這呼喚牽引著，趨車回了趟老家。大哥那份欣喜，是顯而易見的。他忙不迭地喊來大嫂的娘家弟弟掌勺，整治出一桌豐盛的菜肴。飯后，又興致勃勃地領(lǐng)著我，打棗，摘桃，釣魚。次日臨行時，他將那些“戰(zhàn)利品”——飽滿的棗、粉嫩的桃、活蹦亂跳的魚，還有幾個滾圓的冬瓜、南瓜，將我車的后備箱塞得滿滿當當。作別時，他跟著車超前幾步，特意提起我兒子考上市里重點高中的事，言語間滿是贊許與驕傲，末了，硬是將一個紅包塞進我手里，說是給孩子的獎勵。大哥的節(jié)儉，有時到了讓我們“腹誹”的地步。他退休金不低，在鄉(xiāng)下花銷又少，卻總也“舍不得”。舍不得添件新衣，舍不得買點精致的吃食。很多老舊的物件、過期的食品總是舍不得丟。母親過世的那年，有一袋大米受了潮，氣味都重了，他偏要淘洗曬干，說要留著當蒸肉的米粉。那么大一口袋，不知要用到何年何月。后來我再一次回鄉(xiāng)，發(fā)現(xiàn)那袋米竟還在，便自作主張，偷偷拎去送給了鄰家喂雞。為這事，他念叨了好久，說我們不懂得過日子的艱辛。我們私下里常不解，大哥年輕時是最講科學(xué)的，怎的年紀一大，也固執(zhí)起來，連霉變的食物都舍不得丟了呢？這，或許也是他趨同于老一輩的一種方式罷。然而，對自己萬分吝嗇的大哥，對鄉(xiāng)里公益之事，卻有著使不完的熱心。村上修路、池塘清淤、裝設(shè)路燈、修繕公墓……干部和鄉(xiāng)民們都樂意尋他參謀。他便也慨然應(yīng)承，四處奔走，籌集款項，張羅督促。這全是義務(wù)的勞心勞力，偶爾還會惹來些閑言碎語，他卻渾不在意，依舊那般的熱心不止。時光于是便在這滿滿的日程里，匆匆地流走了。每日里，吹拉彈唱，寫字釣魚，管理魚塘，侍弄菜園……他的退休生活，竟比上班時還要忙碌，卻又那般地自得其樂，樂此不疲。而當夕陽的余暉落下，透過老屋門口那小小的監(jiān)控鏡頭，我常能看到吃過晚飯的大哥，披著一件舊外套，緩步出門。他喜歡沿著環(huán)村的水泥路慢慢地走，不時在田壟邊停下，站一站，看一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常仰起頭，望著那片被星子漸漸點亮的夜空，心里不知在思考著什么。我想，那思緒定是飄得很遠，牽掛著在外兒女的工作是否順遂，牽掛著小輩們的學(xué)業(yè)是否進步，思量著我們這個偌大的家族，如何才能如門前那棵老樹一般，根系扎得更深，枝葉生得更茂。思緒收回，落在此刻，這個于他平凡、于我們卻滿懷感念的日子。千言萬語，終究匯成心底最樸素的祝愿。大哥，今天是您的七秩華誕，愿您：歲月凝香，七秩華誕福滿堂；幸福綿延，松鶴延年樂安康。 2025年10月26日（9月初六）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