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秋風(fēng)漸緊，潑墨般將天空涂染得越發(fā)濃沉。窗外的銀杏葉簌簌飄落，裹著微涼的雨點(diǎn)撲打著窗欞，如細(xì)碎的私語。我揉捻著發(fā)麻的手腕坐在書桌前，燈光昏黃，灑落在散亂的稿紙上——那是半生心血沉淀成的字句，有些紙頁已微微泛黃卷曲，如同我鬢邊悄然蔓延的霜色。縱然年近花甲，胸腔深處那簇文學(xué)的微光卻未曾熄滅，提筆耕耘的渴望如同血脈搏動，依然鮮明而執(zhí)著。</p><p class="ql-block"> 記憶深處，帶我溯回少年鄉(xiāng)間的秋光。谷場上，沉重的碌碡碾過新糧，發(fā)出節(jié)奏沉實(shí)的低吟；冬日縫衣時油燈暈開一團(tuán)昏黃的光，銀針在其間無聲穿梭。簡陋的書桌上，那盞跳躍的火苗曾映照著我稚嫩的字跡在粗糙的作業(yè)上艱難生長，如同幼苗頂開石板的縫隙。某年金秋，我寫下一篇作文，意外被老師用朱筆重重圈點(diǎn)。他激動地拍著我矮小的木桌：“好啊陳墨！好一句‘西風(fēng)吹盡糧倉滿，人間辛苦是甜源’！”那一瞬，少年的心跳如擂鼓，文學(xué)的甘甜如同初吻靈魂，讓我篤信此生必將與文字纏繞同行，永志不渝。</p><p class="ql-block"> 然而人生逆旅，書桌亦如汪洋中的孤舟。當(dāng)年棲身城郊外破舊的民居里，僅容一人蜷伏。冬日里墨汁凝凍如冰，手指凍得通紅僵硬，不得不時時呵氣取暖；夏日悶熱如蒸籠，汗珠常無聲滴落，洇開稿紙上的墨跡，化作一朵朵無奈的墨花。猶記一宵伏案，窗外天光將明，我終于熬盡心力寫完幾篇故事。不久，退稿信卻如蕭瑟的秋葉，接二連三凋零在書桌上。冷薄的字紙堆疊，我凝望著窗外翻滾的灰云，靈魂仿佛沉入冰冷的海底。耳畔依稀響起舊日油燈的畢剝與老師激昂的稱贊，卻已碎成齏粉，紛紛墜落。</p><p class="ql-block"> 輾轉(zhuǎn)難眠的長夜，幸有路遙先生沉毅的身影如磐石矗立。我總是反復(fù)撫摸那本翻得卷邊的《平凡的世界》的扉頁，凝視序言里記載的他抱病堅(jiān)持創(chuàng)作的文字——霜華早已覆滿頭頂，沉疴日夜嚙咬病軀，他卻在病房里筆耕不輟。那句“生命的價值在于在困境中奮起”的字句，深深烙印在我心底，成為深淵之中緊緊錨定我的力量。遙望千年文脈，古人何嘗不是在荊棘路上躓踣前行？韓愈的南荒貶謫，東坡的萬里飄零……每道坎下，淬煉的都是不屈的精魂。文學(xué)的星河里，幾曾有真正一帆風(fēng)順的流星？它容納的，更多是這般在無盡幽暗中恒久發(fā)光、燃燒自我的星體，以苦難為火種，憑倔強(qiáng)延續(xù)薪傳的火光。原來抵達(dá)靈魂的筆尖，注定要刺破密布的荊棘叢。</p><p class="ql-block"> 歲月如長河奔涌，閱盡人間幾度榮枯。母親昔日的白發(fā)終究被時光的秋風(fēng)悄然卷走，空余記憶的墳冢；兒女已在各自的城池點(diǎn)亮燈火，昔日繞膝承歡的情景，如今只如檐下飄忽的雨痕，時而清晰，時而淡遠(yuǎn)。離愁如秋露漸濃漸稠，幸而路遙先生那雙在病榻前仍然倔強(qiáng)握緊筆桿的手影，以及書房墻上我自書的“守拙”二字，總在心旌搖曳時予我以支撐的定力。于是，那些銘心刻骨的悲歡離合，紛紛沉淀于紙背，終成筆下起伏綿延的山河。</p><p class="ql-block"> 又一疊稿紙如秋葉般被期刊退回。我緩步獨(dú)行于微涼秋雨的街巷石板路，層層枯葉發(fā)出沙沙脆響，如同生命凋零時書寫的最后詩行。路過街角老書店昏暗的櫥窗，瞥見屋檐下一個青年專注捧讀的身影，細(xì)密的雨絲悄然浸濕了他單薄的肩頭，他卻渾然未覺。我默然走進(jìn)街角燈光暖黃的書館，角落里，另一位年輕人正埋首修改畫稿，指間的鉛筆磨損得短如豆粒，可那雙年輕的眼眸里，光芒卻灼灼如星辰燃燒。</p><p class="ql-block"> “不容易吧？”我探身輕聲詢問。</p><p class="ql-block"> 他抬首回以淺淡一笑，疲憊的面容下透出青松般的剛直：“是難。但至少——”他頓了頓，目光清澈而專注，“我在做?！?lt;/p><p class="ql-block"> 咖啡的熱氣氤氳升騰，朦朧了他年輕臉龐上那份執(zhí)拗的輪廓。青年未曾察覺我內(nèi)心的震動，我卻在他眼中瞥見了四十余年前民居里那個執(zhí)拗的自己——任雨水浸透衣衫也無悔，以夢為馬獨(dú)自揚(yáng)鞭。原來精神的基因永不消散，總在世間無聲的角落悄然傳遞。我靜立良久，一絲無聲的微笑如水面漣漪在嘴角緩緩漾開：路遙先生雖已長逝，可他骨血里的那股倔強(qiáng)卻活在了我輩執(zhí)筆者的血脈中，今夜，竟又映照著另一張年輕而堅(jiān)毅的面孔。</p><p class="ql-block"> 夜色濃似蘸飽了墨的硯臺?；氐綗粝?，案頭鋪開的稿紙皎潔如初雪。我深吸一口氣，提筆落下，筆尖滑過紙面發(fā)出熟悉的沙沙聲響。那墨痕在燈下舒展流淌，恍若一道竭力開拓的新渠，又似歲月本身奔涌不息的激流——紙上這條路，從來不怕人老秋深，只待一腔孤勇踏破前路風(fēng)霜。</p><p class="ql-block"> 此刻窗外西風(fēng)又起，幾片銀杏葉再次跌撞著撲向窗扉。而案頭那株從市場買來的蘭草，卻在疏放搖曳間吐納著清冽的芬芳。它根系深穩(wěn)，枝葉舒展，如同暗夜深處固執(zhí)吟唱的弦歌——幽香彌漫陋室，堅(jiān)韌地低訴著生命無聲的尊嚴(yán)。</p><p class="ql-block"> 燈下，我靜坐書桌前，目光沉靜如深潭。桌角的蘭草仿佛呼應(yīng)著心潮起伏，在微光里輕輕搖曳。半生走過的路，盡化筆下奔涌的墨痕；過往的悲歡與未熄的熱愛，都沉淀在紙上起伏的字句里。清秋又至，西風(fēng)穿堂，蘭草卻扎根更深——它懂得，唯有向下汲取泥土的厚重，向上才能托舉靈魂的芬芳。</p><p class="ql-block"> 這紙上的河渠，終要在孤勇者的挖掘下，奔向更遠(yuǎn)的歲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