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輕撫故鄉(xiāng)的每一寸肌膚 </b></p><p class="ql-block"><b> ——王琪玖散文集《沐惠村紀事》淺識 </b></p><p class="ql-block"> 仵埂</p><p class="ql-block"> 琪玖君的《沐惠村紀事》,寫的是故鄉(xiāng)的人和事,自己所生所長之地,提起筆來自然情感飽滿,思如泉涌。人物歷歷在目,事相宛若眼前。但對于好作品而言,僅有這樣的便利顯然不夠。任人提起筆來寫故鄉(xiāng),一定會一肚子話說不完。那好作品的尺度應該是什么?可以三點概括之:誰在寫?寫什么?怎么寫? </p><p class="ql-block"><b> 一、誰在寫?</b></p><p class="ql-block"> 誰在寫?提出這個問題,我們將考量的目光凝聚于不同的言說者本身。也就是打量這個言說的人本身所具有的思想能量、精神境界,這一點尤為重要。散文類作品,就是充溢著強烈主體性的文體,行文者在作品里,以第一人稱的方式,整個呈現(xiàn)的是敘事者本身的眼界和氣量,他的感知、修為、見識決定了他眼中所看到的人與事,是以什么樣的情感態(tài)度和觀感態(tài)度來向受眾展現(xiàn)。故鄉(xiāng)之人林林總總,故鄉(xiāng)之事駁雜多彩。作者大腦如何選擇處理這些人與事?他的情感附著在哪兒?他目之所及的人與事的背后,構成了怎樣的處理判斷原則。我在這兒強調的是作者觀感到的人與事,有一個先驗性感知系統(tǒng)存在。就是說,他境遇到的某一時刻里的人與事,其實在此前所構成的他對世界的基本認知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處理系統(tǒng),這一系統(tǒng)構成了他感知人物、抒寫故事的基本底色。 </p><p class="ql-block"> 琪玖君筆下的沐惠村的風土人情,深深觸動我心靈之弦的,是他敘寫沐惠村人和事時的,涌動在他內心深處的那種輕柔溫軟的惻隱之心。這種他用以輕撫故鄉(xiāng)每一寸肌膚的惻隱之心,正是人類文明得以推進的底層邏輯,就是由此及彼,由個人的疼痛感受到他人的疼痛,因而擴展為對類的同情關注。它是一種高貴的情感。對待弱者內心始終葆有的良善與憐憫,就是這種高貴情愫的體現(xiàn)。對待具有與大眾庸見迥然相異的個性,始終抱有興趣、關注、理解,這使得琪玖君在感知至愛親友和鄉(xiāng)鄰不幸命運或奇異個體時,往往能注入無限的憐惜、關愛與理解。在個人化的境遇中,能夠身臨其境地感到人物的困境,且很深入地寫出那種無力感窘迫感,寫出那種令人難以忘懷的人物和事件。我所追問的作品是誰來寫,就是追問作者本身是否具有這樣的一顆沉潛心底的惻隱憐憫與理解,是否具有那種良知善念與博大的容納胸懷。</p><p class="ql-block"> 琪玖君寫他小妹《紅兒》《愛姑姑》《云兒》等,在他的感知里,內心深處藏有一種靈敏的天籟之磬,對身邊的人與事,皆能觸發(fā)遙遠的回響。這是一個人的寫作底色,從那兒泛上來的依稀光芒,是與讀者相觸相交的那個創(chuàng)作主體,那種沉潛于內心的對人的微茫深沉的暖意。正是源自于尊重生命本能的表達,這成為一個作家的底色。琪玖君有著對命運不公不平的惋惜,有著對一個鮮活的不幸命運的傷懷。這樣的一種調質,彌漫于作品中,構成作者抒發(fā)情感的原點。他不動聲色地寫出那種對命運的解讀,對人本身的理解。如同他寫出那個滿不在乎住進“賊娃巷”的堂兄大旺,寫出他的神奇和村民對他以“白火石”綽號的調笑。顯然,在作者的敘事中,是將情感的倚重給了這個神奇的鄉(xiāng)間醫(yī)生的。作者對人的理解,顯然超于世俗社會的普泛觀念,這就是我所說的“誰在說”。說到底,為文者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他的境界心識之高下,顯示著文之雅俗、境之遠近、情之淺深,難道不是嗎? </p><p class="ql-block"><b> 二、寫什么?</b></p><p class="ql-block"> 琪玖君的《沐惠村紀事》在這部作品中,所涉之內容是對自己所生所長之故鄉(xiāng)的回憶。沐惠村是作者情感涌動的生發(fā)地,是其童年、少年時代構成的生命情結,是他感悟生命、認識世界的起點。在其“至愛親情”一節(jié)里,讀者看到了作者對父母姊妹充滿深情的傾訴。</p><p class="ql-block"> 作者寫父親在歲月磨礪下的堅毅(《父親》),寫母親對自己的偏私之愛(《繡花尖上的愛》)。所有這些,因了誠摯的敘述而極為動人。母親就是母親,對兒子的偏愛,持續(xù)一生。作者以溫厚的帶有自嘲的口吻,寫出了母親那種深愛,那種可以不顧忌自身一切,也要保護兒子的那種偏私。那種極端的偏私里,呈現(xiàn)出深沉的母愛的光輝。這當然是一個極為動人的鮮活樣本,也是一個人獨特的精神深度,這使作者在成年之后,還深深留存著對母親會心一笑的溫暖感覺。是的,母親就是以這樣的私愛,成為溫暖自己的一座心爐,它終生都在烈烈燃燒。作者以一系列銘刻心底的細節(jié)喚醒記憶。在寫母親的作品中,任何一個細微處,你都能見到母親的愛的用心。在“至愛親情”一輯里,作者從血緣親情開始,寫爺爺、父母、妹妹,然后是姑姑叔叔堂兄堂弟等等,再進一步擴展到村子里的伙伴,小學中學同學。從自己生長的環(huán)境里延伸出與自我相伴的各式各樣的人生。有些章節(jié)非常詩意化,如“隔冬的青草”,馬上令人聯(lián)想起度過嚴冬之后,春色重回大地,“草色遠看近卻無”,那種盎然勃動之態(tài)。這些成為自己親愛的故鄉(xiāng)的遙遠印記,這是這部散文集的精神資源。</p><p class="ql-block"> 琪玖君筆下的故鄉(xiāng),除了他以鮮活生動的形象讓人們看到了故鄉(xiāng)的各式人物外,他還有本事將沐惠村以一個活的形象展開在人們面前,構成一幅帶有概括性的形象化存在。比如,他的第一輯“沐惠村紀事”和第四輯“夏秋之憶”,作者以極為傳神的筆觸,勾勒出整個村莊的春夏秋冬,勾勒出村子里農(nóng)人所進行的衣食農(nóng)事。這樣具有紀錄片特征的文字,概括出了一個區(qū)域的整體鄉(xiāng)村面貌。他不是那種歷史化的純客觀抽象表達,也不是那種純粹的個人化的形象再現(xiàn),而是以總括性的形象,來表達沐惠村人的基本生命方式,這有點兒類似于人類學意義上的記錄,是抽象化的形象。</p><p class="ql-block"> 我在這里是說,他的這一類文字,其中描寫的場景和人物,不是具體的某件事某個人,而是提煉概括出來的具有普遍性意義的人或事,但用的卻是形象之法。作者在不同篇章中,充滿感情地描寫了沐惠村人的廈子房和土炕,“祖先傳下來個做燈籠的手藝”,“沐惠村小學”,沐惠村人的婚喪嫁娶。媒婆如何說媒,女兒家如何挑選,娘家婆家隱微曲折的心理。被概括性地一一揭示。結婚時的“紅緞襖,金簪花”,鬧洞房的熱鬧勁,沐惠村人的時尚標志——白水鏡……如此等等,娓娓道來,溫馨再現(xiàn)。語言生動風趣,場面歷歷在目。</p><p class="ql-block"> 對農(nóng)家春夏秋冬的描寫,作者以“繽紛的夜”作為總題,記敘了四季中不同時空下的鄉(xiāng)村生活,富有詩意且極具概括性。自此似乎還嫌不過癮,作者還專列了一節(jié),寫出了“夏秋之憶”。以割麥子、碾麥場、送公糧、送麥秸、拉碳等活動,寫出了上世紀70年代鄉(xiāng)間鮮活的集體生活場景。歲月是艱辛的歲月,但普通人總得過日子,即使送公糧之際,等待驗麥之空,相鄰兩隊小伙子還要相互較勁,那種渾身散發(fā)著的蓬勃生命活力,怎么也掩不住。</p><p class="ql-block"><b> 3、 怎么寫?</b></p><p class="ql-block"> 琪玖君是一個長于敘事的作者,他的形象再現(xiàn)能力很強,散文固然不以再現(xiàn)性作為唯一尺度,它寬泛的文體邊界,似乎什么樣的文字形態(tài)都可以收納其中。但記敘性無疑是散文的基本特征之一,以這一點論,王琪玖的散文顯得格外耀眼,并擁有了鮮亮的標識。他對人物和故事的還原能力極強,從一些場景和人物的對話中,我們就可見到他的功力與天賦。我甚至遺憾地想,琪玖君大學畢業(yè)幾十年間,怎么就沒有好好嘗試一下走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而選擇了學者化道路搞研究去了,其敘事性天賦由之被雪藏。</p><p class="ql-block"> 《沐惠村紀事》的散文敘事語言頗為迷人,充滿了鄉(xiāng)土氣息,這種地道的浸潤著土風鄉(xiāng)俗的語體方式,使他的散文充滿活氣,沐惠村的歷史借琪玖君之筆,就成為關中大地上的一個活體存在?!赌苋藘骸酚洈⒌氖抢钏┧┻@個鄉(xiāng)村能人,如何為印刷廠打開市場銷路的故事。寫廠長李全民在工廠運轉艱難之際,找李拴拴入伙,我們看看這個場景作者是如何鋪陳敘述的:“黑黑胖胖的李全民性子涼,說話慢,可一個字卻像一顆釘:‘給你說清。臨時工。干得多,拿得多。不干喝西北風?!┧┎挪还芘R時不臨時哩!他原來在薜鎮(zhèn)印刷廠里當過“草頭王”,跑活跑料正是他的看家本領。再說,本來就是個農(nóng)民,干不成,鋪蓋一卷,鉆山回村種田,難道還會開除他的“球籍”不成?毬 !——咥!李拴拴借來剃頭刀子,把滿臉紅苕蔓一樣的胡子一刮,鴨舌帽往頭上一扣,鋪蓋朝爛車子上一搭,——走!”鄉(xiāng)村能人的出場形象,一下子豁然鮮亮,兩人的言談神氣,躍然紙上。特別是帶有鄉(xiāng)土民風的敘事語言,在讀者閱讀時,不由得眼前泛起鄉(xiāng)音。場景、事由和人物形態(tài),被一種濃濃的鄉(xiāng)土氛圍籠罩,這是作者勾勒描畫的傳神本事,能頓時將讀者裹挾到關中東府的民風民情之中。諸如《麥旺兩口》《亞琴》中的敘事,讀者都能感到一種撲面而來的關中鄉(xiāng)村氣息。作者仿若面對讀者,在向你述說沐惠村人過年前的“忙張”。他的敘述,不是超然之上的俯視敘述,是貼著沐惠村人的感覺的敘述,是他們的話語方式、感受氣息、思維特征。這樣的敘事主體,帶著敘事者的心境,貼著鄉(xiāng)親的感受,從而與沐惠村人渾然一體,卻又有幾分敘事者的超越性清醒。</p><p class="ql-block"> 琪玖君在寫人物時,還有一種常用之法,就是“抑揚互生法”,也可以稱之為點石成金之法。對筆下的人物,他并不一味頌揚,哪怕是在至愛親情這一組文章里也是這樣。他記人記事,往往從這個人物的性格特性——也可說是缺陷出發(fā),也正因為這一點,文章總能極為鮮活地寫出這個人物的獨特面貌來,我甚至這樣理解,作者總是能從一個人的缺陷里,見出他的個性,同時也見出他的精彩。如《徐寬娃》《父親》《高社》《新紅》等作品中,琪玖君都使用抑揚互生的寫人筆法,使人物立體呈現(xiàn)。這一手法,作者得心應手,他筆下的人物,幾乎難見那種面目模糊之人,不管是潮叔的高冷與嚴苛(見《潮叔》),還是張廣民不管不顧的沉在書中不理世事,成為書癡(見《書癡》),或者堂兄大旺那種獨特的被鄉(xiāng)親嘲笑為“白火石”的行事方式,以及神奇的醫(yī)術(見《大旺》)等等,人物都是在個性缺陷中展開的,無不給人留下強烈鮮明的印象。</p><p class="ql-block"> 琪玖君借由自己的觀察,復活了筆下的村莊,復活了自己親歷的生活和世界?!耙髟佒g,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一個作家借由他的筆,將個人的歷史留存,同時,也將與之相關聯(lián)的中國歷史留存。大歷史不正在于一個一個小人物的生存之中么?所以我說,琪玖君的《沐惠村紀事》,就是在一個村莊的人聲鼎沸、雞鳴狗吠中重建起來,從而成為一個微縮的中國歷史。他的意義蓋由此生。</p><p class="ql-block"> (作者為陜西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本文為《沐惠村紀事》所寫之序,平臺編輯有所刪節(ji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