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是首歌(4)(我的自傳)

方木

六、新彩路30號新彩路30號，這個地址如同一枚深深嵌入記憶的印章，承載著我生命中最質(zhì)樸、最純粹的時光。我在這個院子里，從懵懂的童年蹣跚步入青澀的少年，直至懷揣著對未來的憧憬升入初中，才依依不舍地離開。那十多年的朝夕相伴，如同一場悠長的夢，夢里有歡笑、有淚水、有成長，每一個瞬間都閃耀著獨特的光芒，即便歲月的長河奔騰不息，也難以將它們沖刷殆盡。如今歲月變遷，天翻地覆，這里原來的老建筑已不見了蹤影，代之成了名曰“映山華庭”的高檔住宅小區(qū)。而屋后原本那條喧鬧的護城河流，則完全被土填埋，成了寬闊的解放東路。而我，也白發(fā)染頭，步入老年人行列了。 新彩路是一條南北走向、用“三角黃石”鋪就的小路，全長約一公里，寬不足三米。自光復橋堍下起，蜿蜒延伸至東門吊橋前的人民路口。在這條狹長而幽靜的街道上，密布著一幢幢風格各異的小樓。其建筑多為二至三層的庭院式結(jié)構，樓層不高，卻緊緊相依。院落之間以圍墻分隔，偶有一條窄窄的弄堂穿過，但至多容得下二人并肩而行。房屋的建筑年代并不久遠，大抵都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產(chǎn)物。墻面有些斑駁，屋頂?shù)耐咂?jīng)風雨侵蝕染成了深色，歲月的痕跡讓它們更有韻味。走在新彩路上，這里沒有大城市的喧囂，也沒有現(xiàn)代化建筑的冰冷。有的，只是一種寧靜和懷舊。 新彩路西，種著一排高大的中國梧桐。和解放東路上的法國梧桐不同，樹干發(fā)青，光溜挺拔。每到開花季節(jié)，滿樹盛開黃白色的小花朵，清香撲鼻。這些中國梧桐樹的花黏性很強。小時候，我們常常用竹竿把花打下來，放進小瓶子里浸泡，能當膠水用。梧桐花謝之后，樹上掛滿了一串串果夾，像小船一樣隨風晃蕩。果夾里結(jié)滿了比黃豆粒稍小的果子，等到果子成熟，果夾就像一個個耳朵張開來了。我們會用帶鐵鉤的竹竿把果夾勾下來，取出里面的果粒，放在鐵鍋里干炒。炒熟后的果粒香氣四溢，吃在嘴里，別有一番滋味。 新彩路西面，有個屬于木材公司的貨場，恰好正對著我家。那貨場占地頗廣，四周圍著粗樸的木柵欄，里頭堆滿了了一排排原木和一捆捆粗毛竹。這些木材大多由解放東路旁的護城河，借著水道運來的。貨場里設有加工作坊。工人們按需將原木鋸成各式板材。每當電鋸轟鳴聲起，細碎的木屑如淺金色的塵霧，在陽光下無聲飛舞。而我們這些孩子總愛捂著耳朵，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得入迷。加工好的板材則被整齊壘起，靜靜等待著不知將駛往何處的車輛來裝運。木材常年的堆積，底層的木料早已覆上厚厚的青苔。木垛間隙里雜草恣意蔓生，成了蛇蟲“八腳”(蜈蚣)出沒的樂園。野貓野狗在垛陰處安家，偶爾還能瞥見老鼠或黃鼠狼倏忽閃過的影子。因而大人們常常厲聲叮囑孩子：千萬別進去玩耍，若被什么毒物咬到，可不是鬧著玩的。 從木材公司貨場前后延伸，是大片高矮起伏的荒地。這里原是舊河道(大概是映山河)，因經(jīng)年累月被瓦礫與垃圾填埋，才形成了這片荒蕪的陸地。由于尚未被開發(fā)成馬路或宅基，平日里行人稀少，顯得格外空曠而寂寥。荒地上野草蔓生，碎磚破瓦與生活垃圾隨處可見。一些好事的鄉(xiāng)鄰，在瓦礫堆中刨出一兩塊空地，隨手種上幾行蔥蒜、幾畦菜苗。偶爾能見到，從垃圾里遺落的瓜籽中，探頭冒出數(shù)株自生自長的瓜苗。那郁郁蔥蔥的冬瓜、西瓜或南瓜的藤蔓，憑著倔強的生命力，爬滿了碎磚壘起的小丘。成串黃色或白色的花朵在風中輕輕搖曳，像是無聲的告白，生命在任何角落都能倔強的崛起。在繁茂的花葉間，也能見到拖著小小瓜蕾的雌花。但若真要俯身細找，卻很難發(fā)現(xiàn)比拳頭更大的果實。想來也是，這無主之地結(jié)出的瓜果，人皆可取。往往等不到長大，就已落入路人或是玩耍的孩子手中了。 沿著坑洼的荒地再往北走，繞過幾處積水洼，就來到了沙門丼菜場。人們將這片雜草叢生的空地稍作平整，鋪上碎石子，搭起毛竹和油氈布的簡易大棚，一個充滿煙火氣的市集便就此成形。菜場是國營的，除了供應日常蔬菜，這里還供應憑各種票證購買的生活必需品。在那個年代，無論是肉魚禽蛋豆制品，還是米面糧油肥皂草紙，都需按戶按月定量購買。每一張票證，都牽動著尋常百姓家的日常。“肉墩頭”攤位前的隊伍總是最長，案板上有限的豬肉要支撐起多少人家一個月的油水。至于緊俏的排骨蹄膀腳圈，除了趕早別無他法。那時，誰要是“開后門”，可要遭人“呸嘴”的。 當然，在菜場的邊緣角落，也始終晃動著個體商販的身影。一些郊區(qū)的農(nóng)民，天不亮就出門，將自家地頭墻角種出的時鮮貨：帶著露水的黃瓜番茄、“碧綠生青”的青菜豆角，或是親手腌制的蘿卜干、雪里蕻等，悄悄“提籃小賣”來交易。這些剛從“地塄頭”上采下來蔬菜特別新鮮，雖然價格比公家菜場的要貴，但農(nóng)民會做“生意”，他們的秤桿總是翹得高高的，臨走時還要往主顧的菜籃里塞上一把小蔥。但在當時，這類屬于“資本主義尾巴”的行為并不被允許。因此，他們只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一見到戴著紅袖章的市管人員的身影，便迅速收攏攤子轉(zhuǎn)入巷陌。有時跑得急了，甚至連撒落地上的菜也顧不得撿。待到腳步聲遠去，他們又會從不同的巷口探出身來，像“打不死的小強”又遛回到菜場邊緣。 新彩路30號的后門，是一條與護城河并行的柏油馬路。這條路是在無錫解放后修筑的，那時城墻剛被拆除，護城河旁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條像樣的馬路，所以被命名為“解放路”。馬路是環(huán)城的，我家這段則稱為“解放東路”。馬路很寬，能并排跑兩輛汽車。不過那時的柏油質(zhì)量差得很，夏天太陽一曬，路面就變得“軟塌來稀”。一腳踩下去，鞋底都能粘上一層黑油?？涌油萃莸穆访?，常有騎自行車的人一不留神就摔倒了。于是，養(yǎng)路工就會推著裝有砂石和油桶的板車趕來。他們先用鐵鏟往坑洼處一鏟一鏟地填砂石，然后就地生火，將油桶放著火上烤。桶里的柏油塊受熱化成漿，騰起了滾滾黑煙，像一條黑龍竄向天空。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柏油味，熏得人眼淚直流。養(yǎng)路工用三角巾捂住口鼻，操起長鐵勺將柏油漿澆到填好的砂石上。待柏油漿冷卻凝固后，這處路面就算修復了。 解放東路旁的人行道鋪著水泥磚，每隔幾步就種著一棵法國梧桐。樹干粗糲，斑駁脫落得像老軍人的傷疤。樹冠卻濃密得很，像一把把撐開的巨傘，把天空遮得嚴嚴實實。夏天走在下面，涼颼颼的，連蟬鳴都變得遙遠。偶爾一陣風吹過，樹葉嘩啦啦響，像是有人在頭頂?shù)驼Z。上世紀二十年代，無錫民族工商業(yè)蓬勃發(fā)展，被譽為“小上海”。城市范圍開始突破古老的城墻，向城外擴張。而新彩路所在的區(qū)域（連接紅星橋與東門），正是當時城外新興的工商業(yè)和居民區(qū)之一。權貴們紛紛在這里建房安宅，或是自家居住，或是給外室“小蜜”金屋藏嬌。因為這里“出腳便當”（方便），而且又較隱蔽。然而，就因為這些房子大都是有錢人家或官宦人家建造的，所以解放后，許多房子被政府“充公”了。有的成了政府官員的住宅，像我家隔壁第二家就住了一位老革命的局長，獨門獨院很是神秘。 而那些未曾被“充公”的房子，也因時局流轉(zhuǎn)，不復舊日排場。主人家為補貼日漸拮據(jù)的用度，便將多余的房間向外租賃。我父親因此租下了新彩路30號，這座獨門庭院一樓的三間廂房。記憶中，那是一幢三層的民國小樓，風貌中西合璧。最外是兩重木制大門：頭一道是扇便門，上方嵌著鐵柵小窗，可以打量來訪的生客；第二道則是厚重的鐵頁大門，一旦合攏，再插上粗實的橫木門栓，便自成一方天地，給人以十足的安全感。邁入門內(nèi)，前天井一色青磚鋪就，磚石以“人”字紋樣豎著鑲嵌，致密而典雅。天井一隅，立著一棵茂盛的冬青樹，足有成人般高，四季常青的葉子郁郁蔥蔥，為這方小院平添了幾分靜謐。走過天井，踏上兩級以“金山石”壘就的臺階，再推開那一排共八扇的花格玻璃折頁門，便進入足有五六十平米的大客廳。 客廳內(nèi)一式深沉的紅木家具，古意盎然。一張長長的供桌置于其中，兩頭各擺放著一只半人高的琉璃琺瑯大花瓶。客廳中央是一張牙板（桌沿）雕著八仙圖形的束腰大方桌，重的需要四個人才能抬起。八張雕花靠背太師椅貼墻擺放著，椅背當中的大理石貼面，云蒸霞蔚、氣派排場。兩邊墻上掛著的玻璃長鏡框里，裝裱著不知哪朝哪代的書畫名作。金鉤銀劃、濃墨傳神，相當有品位。當然，這些都是房東家的祖?zhèn)鲗氊悺?lt;/p>跨過大客廳門檻來到后面的小客廳，這里就是我家的吃飯間，一日三餐，都在這里。里面有一張紅木八仙臺，幾張底面寫著“慎余堂”的長條板凳，還有一張老式三層杉木鏤花碗櫥，這些是我母親娘家的東西，都是從中山路老屋拆遷后分到的遺產(chǎn)。 我家租的三間臥室一字排開，都位于一樓北面，緊鄰著前天井與大小客廳。與前天井平行的是前廂房。房間里除了書櫥、衣柜、樟木箱和皮箱，還安放著一張鐵架小床，那是妹妹的小天地。與大客廳平行的中廂房是我父母的臥室，房間十分寬敞。即便將父母結(jié)婚時置辦的全套櫸木家具：雙人床、大衣櫥、五斗櫥、梳妝臺和沙發(fā)，以及時髦的玻璃圓臺都放入，依然顯得綽綽有余。與小客廳平行的后廂房，則布置得相對簡單，只擺了一張黑色方桌和兩張木床，這里是我和保姆（奶媽）的房間。三間臥房都鋪設了地板，卻也各有缺憾。除了前廂房有幾扇朝南窗戶能透進陽光，中廂房南面被大客廳擋住了，只在超出前廂房的西墻留了一扇窗戶。而后廂房南面也被小客廳擋住，朝北的窗外是幽暗的弄堂，朝東的窗外是樓梯過道。所以室內(nèi)常年昏暗，難得見到日光。加之歲月侵蝕，地板的漆面早已斑駁脫落失去了光澤。人走在上面，總會響起“嘰嘰嘎嘎”的聲音，就像重病老人的呻吟。 從小客廳出來，便步入后院天井。天井左側(cè)緊挨廚房處，安裝了自來水龍頭，這在當時的無錫居民家里，尚屬不多見的便利。水龍頭下方，是一只漏了底的大水缸，權作水槽；旁邊支著一方長條石板，供各家洗衣、擇菜，倒也合用。廚房很是寬敞，兩邊各砌了一個帶煙囪的老式灶膛，正好一家一個。那時還燒著木柴與稻草，生火做飯頗為麻煩；后來，它們終被更為便捷的煤球爐取代。廚房里的桌子和碗櫥都歸二房東家使用，他們一家的一日三餐，便也在此解決。廚房與后廂房之間，是一間不大的浴室。里面支著一口洗澡用的大鐵鍋。沐浴前，需先在通往屋外的灶膛里生火添柴，待鐵鍋里的水燒熱，方能入內(nèi)洗滌。過程雖繁瑣，可一旦鍋水沸騰，浴室內(nèi)便蒸汽氤氳，即便寒冬也暖意融融。這時，常能聽見浴室外的人一邊添柴一邊高聲問道：“水燙不燙啊……？”浴室內(nèi)的人忙不迭地應聲：“燙屁股了，快停下來！”如今回想，那忽閃忽閃的灶火與一問一答的情景，仍覺歷歷在目，饒有趣味。 大小客廳的南側(cè)，是一個寬敞開闊的大天井，足有五六十平米見方。地面用老青磚鋪得平展展的，幾個晾曬衣物的三角竹支架靜靜地豎立著。天井一角有口深井靜臥，井水清冽冰涼，仿佛盛著一汪凝固的時光。盛夏時節(jié)，烈日當空，用吊桶打上幾桶井水，嘩啦一聲潑在青磚地上。井水觸地的瞬間發(fā)出“嘶嘶”的輕響，隨即被炙熱的青磚吞沒。這時，空氣中便會泛起一陣沁人心脾的涼意，燥熱的暑氣頓時消散大半。沿墻邊，一棵粗壯的石榴樹正長得葳蕤。每逢花開時節(jié)，滿樹火紅灼灼，在明凈的陽光下格外耀眼。待到石榴掛果，沉甸甸的果實壓彎枝頭，像無數(shù)個小燈籠在微風里輕輕搖曳，總引得路過的孩子們駐足仰望，眼里閃著渴望的光。緊鄰大天井，與后天井平行處，藏著一座精心打理的小花園。園雖不大，卻遍植四時花草，尤以玫瑰和“十姐妹”(月季花的一種)最為繁盛。這兩種花依著節(jié)令次第綻放，從春末到深秋，總有一片絢爛在枝頭搖曳。 每到花期，整個庭院便籠罩在濃郁的花香里。那香氣不是絲絲縷縷的，而是成片地彌漫在空氣中，隨著微風在庭院內(nèi)流轉(zhuǎn)。分隔鄰里的那道圍墻早已被繁花覆蓋，密密匝匝的花朵織成一道流動的花瀑，粉的、紅的、黃的花瓣在陽光下泛著細絨般的光澤。花開最盛時，母親便會拿起花剪，選定幾支含苞欲放的玫瑰，或是團簇錦繡的“十姐妹”，在每個房間里擺上一瓶。于是花色與花香在每個角落靜靜流淌，讓尋常的日子也變得詩意盎然。有時午后，天色不知不覺暗了下來。云層低垂，空氣變得又濕又重，仿佛能擰出水來。這時，成群的蜻蜓不知從何處鉆出，在庭院上空盤旋飛舞。有幾只蜻蜓飛累了，悄然停歇在花枝上，纖長的身體隨著細枝輕輕起伏。兩對薄翼在晦暗的光線下，泛著若有若無的虹彩。我躡手躡腳地靠近，屏住呼吸伸出小手。可剛伸到半途，那精靈卻似有感應，“嗖”地一下彈離枝頭，重新匯入空中的舞群，讓我好生失望。 不久，滂沱大雨傾瀉而下，庭院頓時籠罩在嘩嘩的雨聲和白茫茫的水汽里。等到雨勢漸收，天空重新透出亮光，就見草叢里、矮枝上、花盆間，那些方才還在翱翔的“飛行員”，此刻翅膀被雨水打濕，再也無法起飛，只能一動不動的任人拿捏。這下小伙伴開心死了，趁機“大顯身手”：貓著腰，伸出手，一抓一個準，小手很快捏滿了碧藍的、赤紅的、暗黃的各種顏色蜻蜓。找來母親縫補衣裳的棉線，我小心翼翼地系在蜻蜓的尾腹上，打上一個活結(jié)。然后松手，將那重獲有限自由的“小飛機”拋向空中。被束縛的蜻蜓拖著長長的白色棉線，驚慌又奮力地向上飛竄?？扇嗡僭趺磁σ诧w不高，只能在離地一兩米的空中嗡嗡地振翅，劃著不規(guī)則的圈子，如同被遙控的微型飛機。于是我們樂得蹦跳開懷，清脆的笑聲回蕩在雨后天晴的院落里，濺起比剛才雨水更晶瑩的快樂。那細細的棉線，牽著的仿佛不只是蜻蜓，而是整個無憂無慮的童年。這雨后的游戲，成了我記憶中最鮮亮、最快樂的定格。 七、少小無猜我的童年生活充滿了歡樂。盡管父母工作忙，因為當時一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沒完沒了。什么抗美援朝、公私合營、三反五反、大煉鋼鐵等等，父母都是積極分子，很少在家陪我們。但院子大了，小玩伴聚了不少，總有玩不盡的“名堂”。新彩路30號的房東是上海人，似乎經(jīng)商，平日不常來無錫，將房屋事務托付給一位親戚照管。我父母稱這位代管人為“鄒師母”，而讓我們孩子喚她“大伯”(無錫方言中對女性長者的稱呼)。鄒師母個子很高，嗓門洪亮，性格爽朗，行事麻利。雖是家庭婦女，卻熱心得很，后來還去了居委會幫助工作。鄒先生則是個矮個子的老先生，據(jù)說在商業(yè)單位工作，大概擔任會計一類職務。他是個溫和沉默的人，家中事務多由鄒師母拿主意。因多年未育，他們早年領養(yǎng)了一個兒子。待兒子長到十多歲時，他們竟意外老來得女，生了個閨女。這晚來的女兒被視若珍寶，每日打扮得精致可愛，真如“供著顆夜明珠”般呵護備至。 二房東一家住在二樓，正好在我們房間上方。由于樓板隔音不佳，稍重些的腳步聲便會清晰地傳到樓下。而二樓最大、也是唯一那間朝南的正房，留給了大房東的外甥。他姓孫，二十出頭年紀，總梳著個油亮整齊的大包頭，穿著打扮十分講究，在我們這群孩子眼里顯得過分“洋氣”。不知為何，我們都不太喜歡他，見了面也不愿主動招呼。孫先生大約也察覺到了這份疏遠，平日很少回來，那間朝南的房門也總是緊閉著。三樓其實是個低矮的閣樓，堆滿了房東家各式各樣的箱柜雜物，里面還藏著不少“老古董”。有一次，我們玩“躲貓貓”游戲，在雜物堆里翻找藏身之處時，不小心撞開了一個舊木箱，竟從里面抖落出一幅穿著古代官服和鳳冠霞帔的大畫像。那畫像上男的威嚴，女的雍容，把我們幾個孩子都嚇了一跳。大家面面相覷，暗暗猜想：這莫非是房東家顯赫的老祖宗？ 二房東家領養(yǎng)的兒子比我們大了很多，我們都叫他建明哥。他不善言談，但臉上經(jīng)常掛著笑容，人非常好，經(jīng)常幫我們忙。他的手腳特別巧，會用竹篾和舊報紙糊風箏，風箏尾巴上系著長長的布條，飛在天上像一條游動的長龍。我們一群小屁孩跟在他后面跑，笑聲能傳出去老遠。他還會用廢銅絲和電池做“電報機”，其實就是兩個鐵皮罐頭盒連根線，我們一人站一頭，對著罐頭盒說話，聲音真的能傳過去。我們當時都以為那是魔法，建明哥就是我們心中的“科學家”。他就像我童年里的一盞燈，不亮，但足夠溫暖。 二房東的閨女與我同年，有個很美的名字，叫云霞。她長得有些像外國人，“沖額角頭”，圓臉盤，笑起來有兩個酒窩。她皮膚白皙細膩，頭發(fā)天然淺黃色，兩條小辮子巧妙地折疊在耳后，用彩色頭繩系著，襯得那張臉格外明媚。因為是獨養(yǎng)女兒，家景又好，她總是穿得時髦又漂亮。衣服“出套換套”，幾乎沒有重樣的。最惹眼的是她脖子上總掛著兩、三串彩珠項鏈，紅的、藍的、黃的，隨著她走動輕輕碰撞，發(fā)出細碎的聲響，更顯得活潑可愛。那時她個子比我高些，生日也比我大幾個月，便常以姐姐自居，喜歡對我們“發(fā)號施令”。奇怪的是，我和妹妹從不覺得討厭，反而很樂意聽從她的指揮。云霞從小絕頂聰明，腦子里總有層出不窮的新點子。她會教妹妹用迎春花編花環(huán)，用鳳仙花染指甲；會教我撿梧桐葉做書簽，晚上數(shù)天上的星星辨認牛郎織女；看了連環(huán)畫《紅樓夢》后，她就領著我們撿花園里落下的玫瑰花瓣學“黛玉葬花”，還想在冬天里攢雪水煮茶，雖然最后被大人笑著制止了。 云霞是個好勝心極強的女孩，凡事都得聽她的才高興。她心眼靈巧，無論學什么總是一看就會，常像個小老師似的教我們。她為人也大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樂意跟我們分享，因此我和妹妹都心甘情愿地跟著她“團團轉(zhuǎn)”。她還特別會編故事，尤其愛講些鬼怪傳說來“弄慫”我們，常嚇得我們一愣一愣的。她說，我們住的這個大院子里，其實住著兩個鬼。一個是后院井里的“落水鬼”，是個男鬼。她說，從前日本鬼子在這個園子里養(yǎng)過馬，喂馬的中國馬伕不聽話，就被鬼子扔進井里淹死了。另一個是三層閣樓上的“吊死鬼”，是個女鬼。據(jù)說是從前這戶人家的丫環(huán)或是童養(yǎng)媳，受不了老爺太太的虐待，偷偷跑上閣樓吊死了。然后她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由于他們倆生前都沒成親，心有不甘，所以夜里總會出來相會。天井里、花叢間，都是他們散步游蕩的地方；走累了，還會溜進廚房找東西吃……” 這下可把我和妹妹嚇得不輕。我們住的院子本就寬敞，房間雖多，向陽的卻少，一到陰天落雨，更顯得格外陰森。尤其到了晚上，房東一家早早就上樓睡覺去了，而我父母則每天都要忙到很晚才回來。那保姆做完晚飯也回家了（后來連保姆也沒了，我和妹妹只好去食堂吃飯），整個樓下空空蕩蕩，只剩下我和妹妹兩個人。但是，我倆還有任務要完成。每天晚飯后，妹妹負責洗碗，我則負責廚房“收攤”工作。先燒好洗臉洗腳的熱水我倆自用，再沖滿幾只熱水瓶，讓父母回來可以洗漱。然后封好爐灶，才算最后忙完。可從廚房回到房間，距離雖不算遠，卻得穿過一段樓梯過道和小客廳。每當廚房的燈一關，過道立刻陷入一片漆黑。打從聽了云霞的鬼故事后，那段路便成了我每晚最心驚肉跳的煎熬。每一次伸手關燈，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總覺得黑暗里有雙兇狠的眼睛正盯著我。 起初，妹妹總是早早吃完晚飯，就匆匆洗臉洗腳，然后逃也似的鉆進被窩睡覺去了，昏暗的廚房里只留下我一個人。于是，那種莫名的恐慌便從四面八方涌來，讓我感到窒息。后來實在沒法子了，我就和妹妹約法三章，不許提前睡覺，讓她在小客廳門口接應我。我用一根長長的細麻繩，系在廚房那盞燈的拉線開關上。手牽著繩子的一頭，心里默數(shù)著步子，小心穿過陰暗的樓梯過道。到了拐角處，我猛力一拉繩子，隨即轉(zhuǎn)身狂奔。就在燈光熄滅的剎那，我已像小鹿一般跳過小客廳的門檻。于是，早已等候的妹妹，與我一起手忙腳亂地合上那扇吱呀作響的活頁門，并插好門銷。這才相視長舒一口氣，回到房間睡覺。可即便躺在床上，我的心依然“嚇勢勢”地懸著。我睡的東廂房，房間的窗戶正對著那個令人不安的樓梯過道。老房子的門窗早已陳舊變形，夜風一吹，窗框就發(fā)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仿佛有只看不見的手正在窗外撥弄插銷。 特別是到了后半夜，我常被各種聲響驚醒：樓梯上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不緊不慢，像是有人在拾級而上；接著是“骨碌碌碌”的滾動聲，好像有什么東西正從樓梯頂端滾落下來；最瘆人的是那“亢亢亢”的咳嗽聲，像患癆病的老爺子，聲音干澀而空洞，在寂靜的深夜里格外嚇人。每到這時，我就整個人縮進被窩，把被子捂得嚴嚴實實，連大氣都不敢出，只覺得后背一陣陣發(fā)涼。有時蒙著頭太久，悶得受不住了，我才敢悄悄探出半個腦袋。眼瞅著月光透過窗欞，在斑駁的墻面上投下?lián)u曳的樹影，恍若那鬼魅的手爪。我嚇得緊緊閉上眼睛，心里默念著“觀音菩薩保佑……”可耳朵卻不由自主地捕捉著外面的每一點細小動靜。就這樣提心吊膽，直到迷迷糊糊中睡去。 其實，老房子舊院子的，犄角旮旯里總藏著些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老鼠是常有的，野貓也時常在墻頭踱步，更有許多叫不上名的小生靈，偏愛在夜色里窸窣出沒。我就親眼見過一樁“命案”：月光下，一道細長的黃影閃電般竄過，房東家那只最會下蛋的蘆花雞，連一聲哀鳴都未及發(fā)出，便被咬斷了脖頸，軟軟地被那黃鼠狼拖進了墻根那半人高的冬青樹叢里，只留下一地零落的羽毛。我也曾在樓梯底下，那片堆放引火木塊與干稻草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過一窩刺猬。那稻草本是用來生爐灶、燒洗澡水的，不知何時，竟被它們巧妙地營造成了一個安樂窩。當我搬動柴火時，發(fā)現(xiàn)下面有幾只剛出生不久的小刺猬，蜷成幾個帶刺的灰白絨球躲在草堆里。估計夜晚那“亢亢亢”的咳嗽聲，該是那母刺猬覓食回來召喚孩兒的呼聲。 最嚇人的一回，是在大門和二門之間那道黑黢黢的門縫里，我冷不丁瞅見一道白影。好家伙，是條通體雪白的大蛇！它就盤在那兒，紅紅的眼珠瞪著我，信子一吐一吐的，看得我汗毛都立起來了。要不是想起白娘子和許仙的故事，我真能當場叫出聲來。當時我心里直打鼓，想著可不敢招惹它。趕緊憋著氣往后退，眼睜睜地看著它慢悠悠地鉆進門框上方的黑暗中，沒影兒了。如今想來，這老院子就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小小生態(tài)園。有捕食，有育雛，有靜默的穿行者。那些年困擾我們許久的、夜半時分從天花板或地板下傳來的抓撓聲、腳步聲、低語聲，如今都有了再合理不過的解釋：那就是左鄰右舍的暗藏者在搞“地下活動”呢。可惜那會兒聽了云霞的鬼故事，愣是把這些都當成鬧鬼，自己嚇自己了好多年，直到我考上無錫市一中，搬離這里才如卸重負，完全解脫。如今和妹妹聊起這事，還對那時的情景談虎色變呢。 隔壁31號的戶主與二房東沾點親，也住著兩戶陸姓人家，不知是戶主的兄弟還是連襟。他們家里同樣有四五個孩子，年紀都與我們相仿。為了方便兩家往來，院子的圍墻上特意開了扇小門。因著他們家院子不如我們寬敞，那些孩子便常常穿過小門，到我們這邊玩耍。如今回想，那幾個孩子的名字大多已記不清了，只零星記得有“志剛”、“小曼”，其他幾個則印象早已模糊了。志剛是我們這群孩子里年紀最大的，那時已經(jīng)上學，是個頗有主見的“孩子王”。小曼后來與我是東林小學的同學，六年同窗，自然印象深刻。小伙伴一多，玩的游戲自然五花八門。年紀尚小的時候，我們最愛玩“遮模?！?，也就是小孩子間的“過家家”。各人拿出自己心愛的積木和布娃娃，放大客廳里拼搭出房子，布置好家具，還裝模作樣地做飯、喂娃娃，一玩就是大半天。 后來覺得不過癮了，志剛便提議讓我和云霞、我妹妹和他弟弟（名字忘了）扮成兩對新郎新娘“結(jié)婚”。我們從花園里摘來玫瑰和月季，把花朵插在女孩頭發(fā)上；用鳳仙花瓣把臉頰抹紅，拿紅紙片抿出唇色；還把鳳仙花的果殼剝開，它天生帶彎，正好扣在耳垂上當作耳環(huán)。兩對小新人手牽著手，后面一群小伙伴嘴里“咪哩嘛啦”地模仿奏樂，熱熱鬧鬧地在院子里繞了一圈，最后走進大客廳來“拜堂”。那場面如今想來還令人捧腹：兩對小新人都一臉虔誠，臉上涂得“什畫八搭”，在志剛的指揮下，一本正經(jīng)地拜天地、拜父母、再轉(zhuǎn)身拜“親朋”。上學后我們漸漸懂了人事，偶爾想起那段胡鬧的婚禮，心里都泛起說不清的滋味，雙方見了面就格外不自在?；蛟S正因如此，搬家之后，我們彼此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了。只是云霞留給我的印象是那么深刻，以至后來雖然沒了聯(lián)系，我仍多次打聽過她的消息。 記得在文革中和當兵回錫后，我曾幾次到新彩路上去轉(zhuǎn)悠，甚至有一次還從30號的后門進了院子。院子里還是老樣子，但花草變成了菜蔬，一蓬一蓬長得很茂盛，想是文革中花花草草都被當成資產(chǎn)階級的玩意給消滅了。碰見的二房東“大伯”已經(jīng)認不出我了，開口問我找誰？羞于開口打聽云霞的下落，我只是含含糊糊的胡謅了幾句，就急急忙忙離開了。后來，隨著房地產(chǎn)事業(yè)的興旺，新彩路上的房子統(tǒng)統(tǒng)拆掉重建了，那兒時的一幕幕情景只能留在我腦海里了。難忘的童年小伙伴，難忘的新彩路30號，但讓我更難忘的是后門那條護城河，那條曾經(jīng)喧鬧忙碌，而今早已沉寂消失的解放河…… (下集請看《消失的解放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