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北京，不止天安門

老接

北京不是我的故鄉(xiāng)。但北京對我而言，卻很有故鄉(xiāng)的味道?！耙灰娙绻省笔撬匚粗\面的人初見時的那種默契，這個詞也很適合講人與城市的相遇，它也是某種緣分。寶哥哥初見林妹妹時，很坦率地說，這個妹妹我是見過的。我想，北京對于我就是這么一個曾經(jīng)見過的地方。 　　幾次進京，每次都是驚艷不已；來到北京住了下來，我仍然為它淡定從容的美所陶醉。從細雨蒙蒙的永定河畔走過來，看見紫竹院那紅磚綠瓦，有一種說點什么的沖動，但終歸于沉默。泰山大石上那四個字“予欲無言”大概也是寫于這樣的天氣和這樣的時刻。當年郭守敬來這里的時候，一定也會凝視竹挺葦蕩，長衫飄飄，行走在灰色的小巷里，想象并吟唱著寒煙衰草的歷朝舊跡。 他是否聽到了山頂洞里傳出的打鑿聲音，還是在這里懷想著燕都的繁華和契丹游牧文化的灰飛煙滅？他當然不知道，多少年后的我，也會在這里，懷想他，并且和他一樣，追想著漫漫中華歷史。 　　這個城市的歷史實在是太漫長了，曾經(jīng)走過這里值得追想的人如滿天星斗一樣不可計數(shù)。從周代到金、遼，從元代到大明，經(jīng)清代到民國，這個城市興了又衰，衰了又興，名字也一改再改，薊、燕、幽州、南京、燕京、中都、大都、北平、順天……而到了今天，它還是那么巍然屹立，從容得讓你無法想象它經(jīng)歷的風雨。它身上深厚的文化底蘊使它遠遠超越了作為一個城市的功能和意義，它的許多地方、建筑和文物所承載的故事比它本身更有誘惑力。我在古跡殘垣間行走，有些脈絡清晰，有些則模糊，有些甚至只存活了名稱。我不去追究它們的確鑿，也不思索它們的終極，只是享受它展示給我的古風雅韻。我知道生活中有些極致不需要抵達，我只想在內心深處享受生命因探索而帶來的愉悅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體會出它因歷史和文化厚重而產(chǎn)生的風流。北京是一個多么風流的城市，它曾見證了明清文人的風雅，眼見他們在《世說新語》里風流放誕的做派，也看到了蔡鍔將軍在夜色闌珊中走進陜西巷、胭脂胡同一帶，然后他把聽到的婉詞艷曲融匯到云南講武堂前討袁的聲勢中。大運河流水也曾目睹過隋煬帝的奢華和大唐的輝煌與變亂，聽到過船家們唱和著“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詢美且都……”，它一定會記得納蘭容若那一聲聲深沉的嘆息。到明末后，河畔的青柳，一定會感嘆多少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秦良玉、孔四貞、唐群英、薛紹微、賽金花、陳圓圓、秋瑾、石評梅、凌叔華、林徽因……，構成了那段完整的歷史風貌。我確信，我的那位老鄉(xiāng)、在華清池逼蔣抗日的少帥，他的風流倜儻及其膽識是在北京這座古都形成的，起碼是受了京城的熏陶，他崇尚的“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的古聯(lián)，其實就是士人從北京的秉性里抽象出來的。 　　這也是個歸隱和發(fā)光發(fā)熱的城市。仁人志士和文人們愛在這個城市里構筑他們人生的夢想。大思想家顧炎武，經(jīng)歷明清更替，政局動蕩中避居北京報國寺，多少個日出日落，他棲息于此，過著沉默的日子，但是他六次到昌平拜謁明代諸帝之陵，著書立說筆耕不輟，發(fā)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呼吁。在如今的中山公園里，孫中山雕像側，一個柔美的的南方口音和一個清脆的北方音調交替響起，周圍青年人的臉色時而低沉，時而憤然，時而天晴日朗。講話的倆學者腮上都留著一撮小黑胡子，一個從中國歷史上看出了“吃人”二字，不斷地發(fā)出“救救孩子”、救救中國的吶喊；一個立志“鐵肩擔道義”并為此貢獻了自己的生命。在陶然亭公園里，還有元代慈悲庵和清代的陶然亭，那是一個臨水矗立的地方。那個秀美的小山，曾經(jīng)是清代文人雅聚暢玩的地方。就在中國風雨飄搖的時候，這里曾商談過變法圖強的大計，留下過推翻清王朝志士的音容，也曾發(fā)生過早期共產(chǎn)主義者籌建黨的的醞釀。在亭中的展覽中，我看到了齊白石的詩： 四十年來重到，三千里外重游。 發(fā)衰無可白盈頭，朱棹碧欄如舊。 城郭未非鶴語，菰蒲無際煙浮。 西山猶在不須愁，何用沾衫袖淚。 后來齊白石在1928年出版的第一部詩集《借山吟館詩草》，其中名為《往日》的詩概括了他1902年至1909年間的五次離開家鄉(xiāng)湖南湘潭到北京求學、謀生又五次返回湖南的經(jīng)歷，表達了對京城的眷戀和贊美： 南北東西縱賤軀，十余年事未模糊。 關中春日游還厭，滬上秋風醉欲扶。 萬頃蘆花燕地異，一星燈火桂林殊。 曾經(jīng)好景猶難數(shù)，埋骨終消一處無。最后一句有這樣的情節(jié)：齊白石老人來到陶然亭，提出將來這里是他的葬身埋骨之地?？梢姳本┑镊攘Γ〉拇_，憑欄遠眺，北京郁郁蒼蒼，一派平和深沉。碧波蕩漾的湖水邊竹蔥花茂，那些蒼老的大樹上掛滿了藤蘿，看著海棠悄悄地開了又落，有一種篤定悄悄滲進心里。你會感到，你聽到了北京的呼吸，在這個雨過天晴的清晨。 　　人們都說，這個地方的懷古是和悲哀分不開的。它經(jīng)歷了許多朝代的亡國和動蕩，有些景象赤裸裸地展現(xiàn)于當代。大水法橫躺豎臥的殘石斷壁、箭樓的孤立，殺害于謙、袁崇煥、譚嗣同、李大釗的那些地方，如一曲哀婉的旋律觸及人心，而那些文人的故事，不論是風流的還是悲愴的，自然也都是這部歷史大書里的蒼涼之歌了。其實，從另一方面看，它同樣也經(jīng)歷了許多朝代的開國。那些鼎盛的歲月里，一定也有許多嘹亮的歌。金、遼、元、明、清最好的日子，都是從這里開始的。民國時期，這里是中國最繁華的地方之一，在中國政治博弈中，它是其重大砝碼和中心之一，總是與南京爭寵、與上海呼應。它曾是新文化運動和反帝新浪潮的策源地，經(jīng)歷了打響全面抗日第一槍的考驗，親手升起了第一面五星紅旗。這里是中國歷史最好的一個載體，展示了起起落落中的種種玄機。就如同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一樣，北京就是在悲喜交加中一步一步從遠古走到當代的。它血雨腥風，充斥著人世間的摧殘和各種各樣的人為的、自然的災難，更多的時候是溫婉的、人道的，胸懷對生命的敬畏、尊重和關愛。上文提到的文人雅士的悲歡離合與百姓的煙火日子、宮闈紅墻內外的波詭云譎都要在這兩面性中行走。人們在戰(zhàn)亂中來這里尋找相通的歷史情緒，在安寧時期來這里追尋文人的流風余韻，就是對這些一無所知，你就來天橋喝一碗茶或吃一碗面吧。 　　你不必知道這個塔是萬歷皇帝為紀念其母而建的，那個寺是乾隆皇帝為慶賀其母而建，也不必知道這個名字來自于李東陽的一首詩，那個稱呼包含著一則宮廷軼事。你只要來，喝一口茶或者吃一碗面，你就知道北京的味道了。你憑窗而坐，看到古老的長堤在雨中蜿蜒著，而昆明湖水面的霧氣仿佛一直飄到你手中的清茶里，你安靜地聽著雨打屋檐的脆響，心里寧靜得沒有一絲喧嘩。西黃寺里那些紅艷的樓臺和你一起靜默著，那些墨綠的山巒和你一起呼吸著，你碗里的面朦朧成你生命中一種潤澤而溫暖的享受。不過在心里對自己說，“我也許確實到了吃一碗素面的年紀了，那么，北京，正是可以讓我安心吃這碗面的地方?！?lt;/span> 在這個城市里，你大可悠閑一下。你知道沒有什么可以重要到讓生命緊張不堪。在清晨，順手買兩個小籠包，或者一碗鹵煮兩個燒餅，小籠包不必是“鼎泰豐”的，鹵煮不必是“小腸陳”的，隨便哪里買的都好。你悠閑地吃著，看著窗外郁郁蔥蔥的樹木，會覺得生命也許真是綠色的。你沿著五里營走吧，那些干凈的建筑開始慢慢從晨曦中醒來，“鳥巢”內外的椅子悄悄地在風中舒展著身體，紀曉嵐故居旁的那條小河芙蓉花開得正艷，你看到拎著鳥籠的老人爬上高高的臺階。你想，有什么比這樣的早晨更好的呢？去盧溝橋看看吧，進琉璃廠轉轉吧，到模式口探尋一番吧，要不去南鑼鼓巷也好，那里的桂花開始飄香了。如沒興趣也不要緊，你可以在路邊挑著竹蘿的鄉(xiāng)人那里買幾斤新鮮的水果，在回家路上捎上幾個胡蘿卜，不必全聚德的烤鴨，也不必王致和的臭豆腐，只要這幾個胡蘿卜，再加一碗八寶粥，一碟麻油拌菜心，就是一頓清香的晚餐了。如果你不懷古，北京就是這么一個簡單而溫暖的城市。你會發(fā)現(xiàn)，做個盛世的小民確實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如果你懷古，你也會覺得，這清香的小飯菜的日子，也含著遼風元韻，蠻好的。 北京的自在源于它的包容。從古至今，這個地方都迎接著八方來客，吸納著東西南北煙火。如今，它不斷擴大—京城太大了，人太多了。人間所有的色彩都在這里找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你到地鐵上看看吧，不管什么顏色之“領”的人都擠在一個車廂里，王府井大街上既有高檔商品，也有打折貨。就說休閑吧，你高雅可以在高爾夫綠茵場上揮桿瀟灑，我平凡就在公園的健步道上從容遛彎兒，我不覺得我低俗得令你瞧不起我。北京的“和而不同”或者說“不同而和”環(huán)境，讓所有人都活得自由、舒坦，沒有誰會關注、在意你的所作所為。餓了，有條件去簋街或三里屯舒服地吃喝，著急就買包點心或煎餅果子蹲在馬路邊大快朵頤或邊走邊吃。路人對之都視而不見，無人置喙。至于穿著，這兒就更沒有約束，完全是隨心所欲地由著自己性子來，反正你穿什么都沒人多看你一眼。 　　北京和別的城市不同的地方在這里：名勝不單單是獨立的名勝，它們和整個城市融為一體，讓你不知道名勝的高貴，也不知道城市的世俗。走到哪里，你都可以認為這個地方?jīng)]有歷史，是你初次發(fā)現(xiàn)它的美麗。但走到哪里，你也知道，也許你腳下，曾經(jīng)印著王公子弟的腳印，曾經(jīng)浸染過志士怨女的淚珠，甚至它就是曹雪芹訪客經(jīng)過的那個渡口的舊地。在這個城市，層疊著的歷史沒有被全部封鎖陳列起來，因為許多事物不是博物館、紀念館之類的建筑所能容納的。即使你不去居庸關，不去頤和園、于謙故居、文天祥祠，你隨便那條路上走，你腳下踩著的，絕不單單是一代人的流風余韻。你也知道，這里的陽光、空氣和別處的一樣，甚至兩旁的店鋪和建筑絕大部分也一樣,說不上什么特色。而你走過的路，將來也會是一段歷史。 狄德羅說過，現(xiàn)代的精致是沒有詩意的，真正的詩意在歷史不變的原始生態(tài)中。保存下來的歷史原生態(tài)就可以決定北京是個可以安心的地方，如果你是游客，不要忘了在臨走的時候，記住紫禁城建福宮和孔廟大成殿那兩行字，前者是：“地近蓬壺心自遠，身依泉石興偏幽”；后者是：“齊家治國平天下，信斯言也，布在方策；率性修道致中和，得其門者，譬之宮墻”。我還堅信，這二聯(lián)說的也是北京，說的是你我的生命。 我愛北京，不止天安門……

我愛北京，不止天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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