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篇尋常的祭文，而是文天祥被俘北上、身陷絕境時(shí)，托人捎給先父墓前的“血淚家書”——沒有朝堂上的慷慨陳詞，只有一個(gè)兒子對父親的愧疚，一個(gè)忠臣對家國的痛惜，更藏著“忠與孝兩難全”的千古悲愴。從起兵勤王到國破家亡，從妻妾子女被俘到母喪子亡、二女夭逝，再到自身系頸縶足、過家而不能祭拜父親，他字字句句都在訴說命運(yùn)的殘酷，卻在文末以“求仁得仁，抑又何怨”收尾，讓悲慟里始終立著不屈的氣節(jié)。<br>接下來，就讓我們走進(jìn)這篇文字，讀懂文天祥作為“忠臣”之外，更鮮活、更痛徹的“孝子”底色。<br>一、原文<br>告先太師墓文（宋）文天祥<br> 維己卯五月朔，越二十有六日，孝子文天祥自嶺被執(zhí)，至南安軍，謹(jǐn)具香幣，遣人馳告于先太師革齋先生墓下曰：<br> 嗚呼！人誰不為臣，而我欲盡忠不得以為忠；人誰不為子，而我欲盡孝不得以為孝。天乎！使我至此極耶！<br> 始我起兵，赴難勤王，仲弟將家，遁于南荒，宗廟不守，遷我異疆，大臣之義。國亡家亡，靈武師興，解后歸國，再相出督，身荷憂責(zé)。江南之役，義聲四克，為親拜墓，以翦荊棘；大勛垂集，一跌崎嶇。妻妾子女，六人為俘，收拾散亡，息于海隅，庶幾奮厲，以為后圖。惡運(yùn)推遷，天所廢棄。有母之喪，尋失嫡子?？奁锤?，兵臨其壘，倉皇之間，二女夭逝。身為囚虜，影形獨(dú)存，仰藥不瘠，竟北其轅。系頸縶足，過我里門，望墓相從，限不九原，爰指松楸，有言若誓。繼令支子，實(shí)典祀事，有侄曰升，我身是嗣。興言及此，血淚如雨！<br> 嗚呼！自古危亂之世，忠臣義士、孝子慈孫，其事之不能兩全也。久矣！我生不辰，罹此百兇。求仁得仁，抑又何怨？幽明死生，一理也；父子祖孫，一氣也。冥漢有知，尚哀鑒之！<br>二、譯文<br><br>己卯年五月初一(1279年），過了二十六天，孝子文天祥從嶺南被俘，抵達(dá)南安軍(今江西省贛州市大余縣一帶，是當(dāng)時(shí)南方重要的交通樞紐與軍事節(jié)點(diǎn))，恭敬地備好香燭與錢幣，派人騎馬疾馳，到先父太師革齋先生的墓前祭告說：<br><br>唉！世上誰不是臣子，可我想盡忠，卻沒法盡到這份忠；世上誰不是兒子，可我想盡孝，卻沒法盡到這份孝。蒼天??！是您讓我落到這般絕境嗎！<br><br>當(dāng)初我起兵，奔赴國難、救援君王，二弟帶領(lǐng)家眷，逃到南方荒遠(yuǎn)之地。宗廟沒能守住，我被擄到異國他鄉(xiāng)，這是大臣的本分（卻未能堅(jiān)守）。國家滅亡、家族離散，后來靈武一帶起兵抗元，我輾轉(zhuǎn)相遇后回歸故國，再次擔(dān)任宰相，又奉命外出督戰(zhàn)，親身肩負(fù)著憂慮與重任。江南的戰(zhàn)役中，忠義的名聲傳遍四方，我曾為祭拜父親的陵墓，親自清除墓旁的荊棘；大功眼看就要告成，卻突然遭遇挫折，陷入困境。我的妻子、妾室與兒女，六人都成了俘虜。我收攏逃亡的部下，在海邊暫歇，本想重新振作，為將來謀劃復(fù)國大業(yè)。可厄運(yùn)接連而來，像是上天要拋棄我一般：先是母親去世，沒過多久，嫡子又離世了。我的淚水還沒干，敵軍就兵臨營壘，慌亂之中，兩個(gè)女兒也夭折了。如今我成了囚徒，只剩孤身一人，曾想服藥自盡卻沒能死去，最終還是被押往北方。脖子被拴、雙腳被綁，經(jīng)過家鄉(xiāng)的城門，望著父親的陵墓，多想追隨父親于地下，卻被阻隔，不能抵達(dá)九泉之下，于是指著墓旁的松柏，立下了錚錚誓言。后來我讓旁支的兒子，主持祭祀之事；我有個(gè)侄子叫文升，過繼給我做了子嗣。說起這些事，血淚像雨水一樣往下流！<br><br>唉！自古以來，在戰(zhàn)亂危難的時(shí)代，忠臣義士、孝子慈孫，他們的忠與孝、義與親，往往沒法兩全，這種情況已經(jīng)很久了！我生不逢時(shí)，遭遇了這么多災(zāi)禍。如今求仁得仁，又有什么可怨恨的呢？陰間與陽世、生與死，本是同一個(gè)道理；父子祖孫之間，本是同一種血脈氣息。父親在天有靈，還望憐憫我、體察我的心意??！<br>三、賞析<br>1279年（己卯年）他從嶺南被俘后，元軍押解其北上赴大都（今北京），南安軍是途中的重要一站——這里不僅靠近文天祥的家鄉(xiāng)吉州（今江西吉安），距離他先父的陵墓也不遠(yuǎn)，因此他才會在此寫下這篇泣血祭文，托人赴墓前祭告。<br>“先太師”，是文天祥對自己父親文儀的尊稱，“先”表已故，“太師”是榮譽(yù)官職，文天祥身居高位（如南宋宰相）時(shí)，朝廷按禮制對其已故父親追贈的榮譽(yù)頭銜，體現(xiàn)的是對文儀家風(fēng)與德行的認(rèn)可。<br>這篇祭文是文天祥被俘北上途中，對先父的泣血告白，沒有華麗辭藻，卻字字浸滿“忠與孝兩難”的悲愴，堪稱亂世中“士之初心”的絕筆。<br><br>文中以“時(shí)間線”為骨，從起兵勤王、國亡家破，到妻妾子女被俘、母喪子亡、二女夭逝，再到自身被俘北上，一步步鋪陳人生劫難，每一段經(jīng)歷都緊扣“欲盡忠不得、欲盡孝不能”的核心——想保國卻丟了宗廟，想護(hù)家卻散了親眷，想祭父卻只能“望墓相從”，連死后追隨父親于九泉都成奢望，這種“求而不得”的痛感，讓“血淚如雨”的慨嘆格外有分量。<br><br>更動人的是悲愴中的氣節(jié)：即便遭遇“百兇”，文天祥仍以“求仁得仁，抑又何怨”自勉，將“幽明死生一理、父子祖孫一氣”作為精神支撐，既坦陳對父親的愧疚，也堅(jiān)守了“忠臣義士”的底線，沒有一句怨懟命運(yùn)的頹喪之語，反而讓“系頸縶足仍念父、身陷囹圄仍守節(jié)”的形象愈發(fā)厚重，也讓“忠孝兩難”的困境，多了一層“以義為先”的崇高感。<br>摘錄：文正超 編輯：文 浩校對：文藝林 審稿：文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