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戀花

恒山

暮春的風(fēng)總帶著三分慵懶，掠過窗臺時，恰好掀起書頁一角，驚飛了停在月季花瓣上的粉蝶。那蝶翅扇動的弧度極輕，像誰失手撒了把碎粉，在陽光下晃出轉(zhuǎn)瞬即逝的虹彩，又慢悠悠落回另一朵花苞上，惹得半開的花瓣輕輕顫動，似少女被擾了清夢的嗔怨。 我總疑心蝴蝶是春的私語者。它們不似蜜蜂那般匆忙，總愛繞著花叢打圈，仿佛要把每片花瓣的紋路都印在眼底。樓下的小花園里，月季開得最盛，重瓣疊疊如胭脂堆砌，引得粉蝶、黃蝶、還有翅膀帶墨斑的鳳蝶都來赴宴。有一次我蹲在石階上看，見一只粉蝶停在一朵淺粉月季上，觸角輕輕點著花蕊，細足上沾著金黃的花粉，像穿著綴滿碎鉆的舞鞋。它停留的模樣極專注，連風(fēng)拂過花瓣的顫動都不曾驚擾它，仿佛此刻天地間，唯有這一朵花、一只蝶，在進行著無人能懂的密談。 古人說“蝶戀花”，總帶著些纏綿的意趣。晏殊寫“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后面跟著“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把蝶與花的相守，襯得滿是人間的悵惘?？晌铱磮@中的蝶與花，倒覺得是另一種自在?；ㄩ_得熱烈，不為誰開，只為耗盡一春的力氣；蝶飛得從容，不為誰停，只為尋得心頭那抹合意的色彩。它們的相遇，沒有刻意的追尋，不過是風(fēng)把花香吹遠，蝶循著氣息而來，恰好花正盛放，蝶正翩躚，便有了這一場短暫卻明媚的相伴。 記得去年初夏，一場暴雨過后，園子里的月季落了滿地殘紅。我撐著傘去看，卻見一只翅膀被打濕的黃蝶，正趴在一片半卷的花瓣上。它的翅膀沾著水珠，沉重得扇動不起來，卻仍努力地挪動著細足，想去夠旁邊一朵尚且完好的淺黃花苞。雨水順著花瓣尖滴落，打在它的翅膀上，它抖了抖，又繼續(xù)往前挪。那一刻，我忽然懂了“蝶戀花”不是簡單的相伴，而是一種執(zhí)拗的奔赴——花為蝶開得熱烈，蝶為花飛得堅定，哪怕風(fēng)雨來襲，也愿意為這片刻的相遇拼盡全力。 后來入了夏，月季漸漸謝了，園子里的紫薇開了。細碎的紫花綴滿枝頭，像把夜空里的星子都摘了下來。蝴蝶依舊來，只是換了模樣，有翅膀帶藍紫光澤的蛺蝶，有體型小巧的白蝶，它們繞著紫薇花飛，翅膀扇動的聲音極輕，像誰在耳邊說著悄悄話。有一次，我看見兩只白蝶停在同一朵紫薇花上，觸角輕輕相碰，仿佛在說些什么，過了一會兒，又一起飛走，繞著花枝打圈。陽光透過枝葉灑下來，落在它們的翅膀上，泛著淡淡的光暈，那一刻，連空氣都變得溫柔起來。 我常想，蝴蝶與花的相遇，大抵是這世間最溫柔的緣分?；ú欢倪h方，蝶不懂花的守望，可它們偏偏能在某個春日的午后，或是某個夏日的清晨，相遇在一朵花的枝頭。花用芬芳招待蝶，蝶用翅膀為花傳粉，它們不索求什么，也不抱怨什么，只是靜靜地相伴，直到花期結(jié)束，蝶飛向遠方。 就像去年深秋，我在園子里看見最后一朵月季，花瓣已經(jīng)有些萎蔫，卻仍有一只蝶停在上面。那蝶的翅膀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光澤，飛得也有些遲緩，可它還是停在那朵花上，久久不愿離去。后來起了風(fēng)，花瓣落了，蝶也飛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我站在原地，忽然覺得有些悵然，卻又覺得釋然——它們已經(jīng)陪彼此走過了最美好的時光，哪怕結(jié)局是分離，也足夠了。 如今又是暮春，園子里的月季又開了，蝴蝶也回來了。我坐在窗臺邊，看著它們繞著花枝飛，忽然想起那句“一生一世一雙人，半醉半醒半浮生”?；蛟S，蝴蝶與花的緣分，就是這樣簡單而純粹——不追求永恒，只珍惜當(dāng)下的相遇；不抱怨分離，只記得彼此相伴的美好。 風(fēng)又吹來了，帶著月季的芬芳，也帶著蝴蝶翅膀扇動的輕響。我合上書本，看著窗外的蝶與花，忽然覺得，這世間最動人的風(fēng)景，從來都不是什么名山大川，而是這樣簡單的一幕——一朵花，一只蝶，在陽光下相遇，相守，直到花期落幕，蝶去花謝，卻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了最溫柔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