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幾棵桔樹，就立在家門口，深秋的陽光里，累累的果實壓彎了枝頭，金黃與深綠交錯，明艷得晃眼。我站在這片豐饒面前，滿心的喜悅里，卻絲絲縷縷地滲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憂傷。這喜悅是它們的，這豐盈是它們的；而那憂傷，獨獨是我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親極愛侍弄這些果樹。每到春日，泥土蘇醒，空氣里浮動著生機勃勃的暖意，她便和父親興致勃勃地籌劃起來。他們一起去市集上挑選樹苗，哪棵壯實，哪棵形態(tài)好，能討論上半天。我們姐弟幾個，也從網(wǎng)上幫著尋覓，天南地北的果樹，就這樣一株株地在小小的院落里安了家。可所有的果樹中，母親似乎對這幾株桔樹，投注了最多的心血。她時常在樹下轉(zhuǎn)轉(zhuǎn)，松松土，除除草，仿佛那不是樹，是她親手照料、等著遠行的孩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于是，這桔樹便成了我們家的信使，一年一度，從不誤期。每年秋風一起，枝頭的青果漸漸被日光染成金黃，母親的電話便如期而至了。電話那頭，她的聲音總是帶著笑，說：“桔子黃啦，甜得很，快回來吃！”我們便也笑著應承，說忙過這陣就回。那時總以為，回去，是為了那一口清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今才恍然大悟，那滿樹的桔子，哪里僅僅是果實呢？那是母親想念我們時，一遍遍望向枝頭的目光；是她不便直說的、婉轉(zhuǎn)而溫柔的呼喚。她不說“我想你們了”，只說“桔子熟了”；她也不怎么責怪我們，只是偶爾會帶著些許落寞，輕輕嘆一句，像是在說：“你們，回來得太少了?！蹦撬崽鸬慕圩?，成了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借口，包裹著她的期盼，也映照著我們的疏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今，我又站在了這里。桔樹依舊，果實依舊，那個在樹下翹首以盼、在電話里殷殷呼喚的人，卻再也尋不著了。院子里靜悄悄的，只剩下風穿過葉片的微響。我伸出手，輕輕觸碰一只飽滿的桔子，冰涼的、光滑的觸感，仿佛觸碰到了一個過去的、完滿的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果母親在，此刻該是怎樣的光景呢？她定會拿著竹籃，笑盈盈地站在我身旁，指揮著我摘那個最黃的。我們會在樹下，剝開一只，共享那溢滿口腔的酸甜，她會細細地問我的工作，我的生活，眼里是藏不住的關(guān)切與滿足。這豐收的喜悅，本應是雙倍的；如今卻只剩我一人，在這豐碩的景象里，品嘗著物是人非的寂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終于明白，有些滋味，一旦失去了那個與你共享的人，便永遠地變了。桔子還是從前的桔子，甜里，卻永遠地混進了思念的苦澀。這滿樹的燦爛，是母親留給我們的、不會凋謝的思念，一年一年，在秋風里，為我們黃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