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紅薯便是地瓜。關(guān)于地瓜的記憶,是從魯西南那片既貧瘠又慷慨的黃土地中萌生的。</p> <p class="ql-block">七十年代,地瓜適應性強、產(chǎn)量高,是真正的“保命糧”。在那個糧食緊缺、溫飽難繼的歲月里,地瓜不僅僅是一種作物,更是活下去的希望,是貧瘠土地上最堅實的依靠。村里的民謠,像土地一樣樸實:“紅薯湯,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這句話,不是歌謠,而是那個年代我們生命的真實刻度。</p><p class="ql-block">秋收,是關(guān)乎生存的集體儀式。村集體的地瓜被大人們從土里刨出,堆成小山。接著,是按工分和人口分配到戶。父親和母親的目光里寫滿盤算,衡量著入窖與切片的數(shù)量。地排車在田埂與家之間吱呀作響,拉回的每一車,都是全家熬過寒冬的指望。</p><p class="ql-block">地瓜的儲存,是農(nóng)民代代相傳的智慧。一部分要藏進地瓜窖——那窖約兩米寬,長度依人口和收成可長可短,上面鋪著厚厚的秸稈,再覆上土,留一個洞口。母親常說,地瓜在窖里“出汗”后,才會更甜。下窖取地瓜,是我的“常規(guī)任務”。我年紀小,母親便用一根粗麻繩,在我腰間牢牢拴住,她在這頭攥緊,將我緩緩墜入那片黑暗與溫暖。那根繩子,是連接我與家庭生存希望的臍帶,每一次下潛,都是向生命根源的一次回歸。</p> <p class="ql-block">更多的地瓜,必須爭分奪秒地切片曬干。這時,那個叫 “擦子” 的工具便成了主角。姐姐心靈手巧,擦地瓜片全靠她。她俯在案板前,按住地瓜在鋒利的鐵片上飛快擦動,“唰—唰—唰—”,雪白的薯片如瀑布般落下。這活兒危險,她的專注,成了我童年最安心的畫面之一。</p><p class="ql-block">切片大多在地里就地完成。秋天的田野,轉(zhuǎn)眼變成一片白色的曬場。那時節(jié),最怕的就是下雨。一旦下雨,地瓜干頃刻霉變,一年的辛勞付諸東流。記憶里,常有半夜被父母焦急叫醒的經(jīng)歷,窗外雨聲噼里啪啦。全家老小跌跌撞撞沖進夜幕,深一腳淺一腳奔向地里。整個村莊都驚醒了,人影慌亂,呼喊聲、奔跑聲交織——那不是普通的勞作,而是人與天爭命的搏斗,每一片地瓜干的得失,都可能牽動一個家庭的生存大計。</p><p class="ql-block">那些被成功搶救回來的地瓜干,磨成面,便構(gòu)成了我們飲食的全部。地瓜是絕對的主食:整個煮著吃,切塊放進稀飯,切條炒菜。而地瓜干面蒸出的窩窩頭,黑得發(fā)亮,是每日標配。這單一的糧食,在我們的身體上刻下獨特的印記。每天下午,太陽將落,胃里就開始發(fā)熱、翻騰,嘴里不受控制地張開,一股清酸的液體涌上來——那燒心的酸楚,是那個年代的胃,為我們記住的苦難。</p> <p class="ql-block">如今,地瓜被奉為健康珍品,陳列于精致的貨架。但于我而言,它的滋味,是一部厚重的個人史。這滋味里,有母親手中那根粗糙的麻繩,有姐姐擦片時“唰唰”的聲響,有雨夜搶收時滿腳的泥濘,有窩窩頭卡在喉嚨的粗礪,更有黃昏時胃里翻江倒海的酸水。</p><p class="ql-block">地瓜的記憶,是一個時代的集體記憶;地瓜的滋味,便是一個時代的生命原味。它不只是一段關(guān)于溫飽的往事,更是一代人精神成長的土壤——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地瓜以其最樸素的形式,滋養(yǎng)了無數(shù)生命,塑造了堅韌不屈的品格。它讓我們這一代人,在最簡單的食物里,嘗盡生活的百味,也讓我們在往后任何甘飴之中,都能品出那一絲來自土地的、深沉的底色。這不是懷舊,這是我們精神的根。無論我們走多遠,都能從這泥土的記憶和滋味中,找回最初的力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