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心蕙質(zhì)：古代才女的風(fēng)雅傳奇》（十七）：卞玉京篇

老潘（潘景衛(wèi)）

剪燭巴山別思遙，送君蘭楫渡江皋。 愿將一幅瀟湘種，寄與春風(fēng)問薛濤。 《題扇送志衍之蜀》明·卞玉京 崇禎十五年（1642年），春天，蘇州虎丘，當(dāng)?shù)孛繀抢^善要遠(yuǎn)赴成都任知縣，親朋好友齊聚一堂，為他送行。 送行之人中，有三個人最為引人注目。一個是吳繼善的同宗兄弟吳偉業(yè)，號梅村，崇禎四年（1631年）的殿試榜眼，鄉(xiāng)試解元，名列明末“江左三大家”，與錢謙益、龔鼎孳齊名，詩才橫絕晚明。另二位是一對姐妹花，秦淮歌妓中的翹楚，姐姐卞賽，字云裝，號玉京，更是名列“秦淮八艷”之列。 卻說妹妹卞敏，向以畫蘭著稱。座中有好事者，便請卞敏一展身手，在扇面上畫了一幅畫，果然是意趣盎然，栩栩如生。有畫豈能無詩，又有人請姐姐卞玉京題詩，卻見卞玉京略作沉吟，揮筆題下了這首《題扇送志衍之蜀》。 老潘也算愛詩之人，讀詩無數(shù)，初讀此詩，也大為驚艷。當(dāng)時現(xiàn)場賓客，均是吳中名士，文采斐然者頗多，得見此詩，滿座傾倒，吳偉業(yè)身為詩壇大家，對卞玉京的文采也贊嘆不已。 卞玉京身列“秦淮八艷”，美貌自不待言，而其文思敏捷，才華橫溢，早為眾多傾慕者所聞，耳畔自不乏溢美之辭。她對眾人的夸贊只微微一笑，卻對吳偉業(yè)的青眼相加格外看重。卞玉京早聞吳偉業(yè)大名，如今見他溫文爾雅，名士風(fēng)流，一顆心不知不覺中已系在他的身上。 要知對于秦淮歌妓而言，看似被士子們追捧揚名，風(fēng)光無限，其實仍為正統(tǒng)觀念所不容，頗受歧視。對于她們而言，嫁給一個好人家，猶其是文采風(fēng)流的名士，才是最好的歸宿。卞玉京的好姐妹中，李香君與侯方域，董小宛與冒辟疆，顧橫波與龔鼎孽，都是佳人才子之配，因此她對自己的人生也有著規(guī)劃。 卞玉京也是膽大之人，乘著酒意，直接就對吳偉業(yè)表白，問他對自己是否有意。 中山有女嬌無雙，清眸皓齒垂明珰。 曾因內(nèi)宴直歌舞，坐中瞥見涂鴉黃。 問年十六尚未嫁，知音識曲彈清商…《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吳梅村 面對卞玉京的表白，吳偉業(yè)瞠目結(jié)舌，要說不愿意，那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要知道卞玉京名滿秦淮，艷壓群芳，況且今天現(xiàn)場見識到她寫的詩，當(dāng)真是才華橫溢。但吳偉業(yè)是一個謹(jǐn)言慎行的人，他得知當(dāng)朝國丈田畹為助其女兒田貴妃固寵，欲到江南選美女，已提前選定陳圓圓和卞玉京，自己若是迎娶卞玉京，那是和國丈作對呀。 在權(quán)勢面前，吳偉業(yè)退縮了?！肮虨槿舾ソ庹摺?，他裝著不明其意，含糊其辭的回絕了卞玉京的表白。 休將消息恨層城，猶有羅敷未嫁情。 車過卷簾徒悵望，夢來褍袖費逢迎。 青山憔悴卿憐我，紅粉飄零我憶卿。 記得紅塘秋夜好，玉釵思重是前生。 《琴河感舊四首·其三》吳梅村 　　沙鷗同住水云鄉(xiāng)，不記荷花幾度香。 頗怪麻姑太多事，猶知人世有滄桑。 《題自畫小像》卞玉京 天啟三年（1623年），卞玉京出生在南京應(yīng)天府上元縣（今江寧）一個官宦家庭，原名卞賽，自幼生活富足，受到了很好的教育，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尤擅小楷，又通文史，善畫蘭花。 少年時代的卞玉京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可惜的是，人有旦夕禍福。她的父親突然病故，家庭敗落，生活無著，無奈之下，卞玉京只能帶著妹妹卞敏一起到秦淮河賣藝，成為一名歌妓。 卞玉京氣質(zhì)清麗，又多才多藝，很受士子們的追捧。但她平時持身很正，表現(xiàn)的矜持清高，不隨意和普通人接觸，只有遇到文人或藝術(shù)家才和他們交流。 粉黛新妝待王孫，南曲爭名石頭城。 酥手把盞輕斟酒，莫語邊事負(fù)良辰。 秦淮春暖翻紅袖，媚樓宴歡慰風(fēng)塵。 落筆瓊箋傾憐愛，百轉(zhuǎn)清商訴浮生。 夢好不知風(fēng)雨冷，一朝烽火照朱門。 顧盼紅顏空悵望，琴瑟聲悲忍聽聞。 漂泊寂落明珠淚，相逢不識舊時人。 孤影嬋娟無情夜，青燈伴儂憶前身。 《秦淮曲》卞玉京 卞玉京是一個個性美女，喜歡飲酒，每當(dāng)微醺之時，更能發(fā)揮。在宴席之上，知己之間，精神與身體都很放松的卞玉京，飄逸倜儻而又風(fēng)流嫵媚，一舉手一投足，都是萬種風(fēng)情。坊間遂有“酒壚尋卞玉京，花底出陳圓圓”之語。 而日常時，卞玉京喜歡獨自在閨中繪畫，然后在畫中題詩，她喜畫蘭花，至今仍有《蘭石圖》、《暗香疏影》等畫作傳世。卞玉京不喜歡華麗的裝飾，也不輕易與人交往，感覺就和良家婦女一樣，所以有人就覺得她太傲，也有人覺得她太清冷，不近人情。 而這份清冷也救了她，田國丈南下選美，本已挑中了卞玉京。但細(xì)一打聽，卞玉京為人冷清，不喜交際，這如何幫女兒固寵，于是放棄了她，只將陳圓圓帶回京城，卞玉京因此逃過一劫。 白門楊柳好藏鴉，誰道扁舟蕩槳斜。 金屋云深吾谷樹，玉杯春暖尚湖花。 見來學(xué)避低團扇，近處疑嗔響鈿東。 卻悔石城吹笛夜，青驄容易別盧家。 《琴河感舊四首·其一》吳梅村 　　卞玉京曾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清順治三年（1646年），卞玉京嫁給杭州世家子弟鄭建德為妾，并生了一個兒子，但她為正妻所不容，為求自保，也為了自己的兒子，她將貼身侍女柔柔留在鄭家，自己飄然而去。 卞玉京回到南京秦淮河，重操舊業(yè)。但此時清軍大舉南下，南明政權(quán)無力抵抗，南京城也被清軍攻占。占領(lǐng)南京的清軍大肆征召樂籍歌妓，大名鼎鼎的卞玉京自然也在被征之列。卞玉京不愿淪為異族的玩物，她喬裝打扮，換上道袍，乘船連夜從南京逃到丹陽，脫出虎口。 …昨夜城頭吹篳篥，教坊也被傳呼急。 碧玉班中怕點留，樂營門外戶家泣。 私更裝束出江邊，恰遇丹陽下渚船。 剪就黃絁貧入道，攜來綠綺訴嬋娟…《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吳梅村 卞玉京逃離南京后，作道士裝，取李白詩意，自號“玉京”，從此改名卞玉京。 天上白玉京，五樓十二城。 仙人撫我頂，授我以長生… 順治七年（1650年），吳偉業(yè)去好友錢謙益的老家常熟作客，錢謙益置酒相迎，席間談起卞玉京也在常熟，前幾日還曾過府與柳如是相會，于是就請卞玉京過來一聚。 卞玉京聽到吳偉業(yè)相邀，心里很是猶豫，七年前表白被拒，心里的傷痕還未痊愈。但她心里仍舊喜歡那個文采風(fēng)流的男人，相見爭如不見，情緣了猶未了。就在這樣矛盾的心態(tài)下，卞玉京來到錢府，但她一到府中就徑至待在柳如是房中，堅不下樓，讓吳偉業(yè)悵然不已。 吳偉業(yè)在錢謙益家中，一住多日，寫下了回憶與卞玉京交往的《琴河感舊四首》。 油壁迎來是舊游，尊前不出背花愁。 緣知薄幸逢應(yīng)恨，恰便多情喚卻羞。 胡向閑人偷玉箸，浪傳好語到銀鉤。 五陵年少催歸去，隔斷紅墻十二樓。 《琴河感舊四首·其二》吳偉業(yè) 　　長向東風(fēng)問畫蘭，玉人微嘆倚欄桿。 乍拋錦瑟描難就，小疊瓊箋墨未干。 弱葉懶舒添午倦，嫩芽嬌染怯春寒。 書成粉箑憑誰寄，多恐蕭郎不忍看。 《琴河感舊四首·其四》吳梅村 吳偉業(yè)的詩稿傳到卞玉京手中，卞玉京被詩中流出的深情打動。原來那個人的心中終究是有自己的！她本已死寂的心又活了過來。 順治八年（1651年）春，卞玉京鼓足了勇氣。她一襲黃衣，道姑裝扮來到吳偉業(yè)的老家太倉。她告訴他自己是來告別的，但她的眼睛里卻含著太多的希望，卞玉京多么期待吳偉業(yè)能夠出言挽留。但現(xiàn)實卻讓她失望了，吳偉業(yè)一如既往地慫了。 在吳偉業(yè)家里，燈火朦朧之中，卞玉京為吳偉業(yè)彈琴。琴聲如泣，時聞幽咽，似乎在吟唱著這些年自己顛沛流離的遭遇，訴說著一介漂泊不定的歌女，在這山河破碎、江山變色之際的辛酸… 攜手江村，梅雪飄裙。情何限、處處銷魂。故人不見，舊曲重聞。向望湖樓，孤山寺，涌金門。 尋常行處，題詩千首。繡羅衫、與拂紅塵。別來相憶，知是何人？有湖中月，江邊柳，隴頭云。 《柳梢青·與吳偉業(yè)》卞玉京 作為后人，我們無從得知吳偉業(yè)為何會一次次的回避卞玉京的深情，從他的詩中可以看出，吳偉業(yè)之于卞玉京是有感情的。也許是感情上的懦弱，讓他一次次的錯失良緣，也讓卞玉京的后半生陷入孤寂之中。 一遇吳郎誤終生！ 離開吳府后，卞玉京一度火熱的心再次冷卻。順治十年（1653年），她被一位年已古稀的名醫(yī)鄭保御收留，鄭保御為她另筑別室，悉心照顧。而卞玉京則潛心修道，不問紅塵，錢謙益曾來求見而不得。卞玉京為了感激鄭保御的照顧，曾刺舌血為墨，用三年時間為他抄寫一部《法華經(jīng)》。 鄭保御死后，卞玉京隱居無錫惠山十多年，康熙四年（1665年）病逝，享年四十三歲，葬于惠山柢陀庵錦樹林。 又過了三年，康熙七年九年，年已六十的吳偉業(yè)踏著蕭蕭落葉，來到了錦樹林卞玉京的墓前，之前他身陷囹圄未能前來，如今終于能一了心愿。在墓前，吳偉業(yè)悲痛莫名，寫下了他與卞玉京之間欲說還休的愛情長詩《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并序》，他終于能敞開心扉傾吐出自己的心聲。落葉蕭蕭，如同卞玉京的回應(yīng)！ 落拓江湖常載酒，十年重見云英。依然綽約掌中輕。燈前才一笑，偷解砑羅裙。 薄幸蕭郎憔悴甚，此生終負(fù)卿卿。姑蘇城外月黃昏。綠窗人去住，紅粉淚縱橫。 《臨江仙·逢舊》吳梅村 作者按：本文圖片素材均來源于網(wǎng)絡(luò)，經(jīng)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