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若將天上的星辰,虛虛地勾連成一柄巨大的斗杓,到了這晚秋的時分,那斗柄的尖兒,便沉沉地、無可逆轉(zhuǎn)地指向了西北偏西的方位,那在古奧的星圖上屬于“戌”的宮域,這便是霜降了。元人吳澄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是這么解釋的:“霜降,九月中。氣肅而凝,露結(jié)為霜矣?!币粋€“凝”字,道盡了此間氣韻的變遷。先前那些夜晚,氤氳在草葉間的,還是盈盈的露,是天地間未干的墨彩;而今,一股森然的寒氣自北而來,將那最后一點濕潤的溫柔也凍結(jié)了,凝成一片白茫茫的、帶著芒角的冰晶,這便是霜了。</p> <p class="ql-block">霜降有三候,在一層層地渲染著秋的終章。一候,豺乃祭獸。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曰:“祭獸,以獸而祭天,報本也,方鋪而祭。” 這時的豺狼,仿佛也通了人性,知曉天地即將閉藏,于是大肆捕獵,將捕來的獵物一一陳列在巢穴之外。那場景,竟如古人祭祀時陳列犧牲一般莊嚴。這并非是它們忽然有了虔敬之心,而是凜冬將至?xí)r,一種貯藏與預(yù)備的本能反應(yīng)。望著窗外已見蕭瑟的庭院,我仿佛能聽見遠山深處,那一聲屬于狩獵者的、滿足而凄厲的長嗥。</p> <p class="ql-block">二候,草木黃落,這便是我在窗前所見的景致了?!对铝钇呤蚣狻费裕骸吧S而搖落也?!?那股支撐著繁花似錦、綠葉成蔭的生命之氣,到此算是耗盡了。于是,葉子不再是漸漸地、一片一片地辭枝,而是隨著一陣風(fēng)來,便嘩啦啦地、成群結(jié)隊地、義無反顧地撲向大地的懷抱。元人貫云石曲作《小梁州·秋》中的那句“芙蓉映水菊花黃,滿目秋光”,這“黃”,自然是絢爛的尾聲;而此刻,是唐人杜少陵在《登高》里的所見,一派“無邊落木蕭蕭下”的肅殺,是繁華落盡后的素面朝天。這倒讓我想起白樂天的詩來,“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那瑟瑟的秋聲,怕就是這無邊落木奏出的、最蒼涼的樂章了。</p> <p class="ql-block">三候,蟄蟲咸俯, 這是來自地底下的消息?!对铝钇呤蚣狻吩疲骸跋?,皆也;俯,蟄伏也,垂頭也。此時寒氣肅凜,蟲皆垂頭而不食矣?!?那些曾經(jīng)在夏夜里高歌的、在泥土里穿行的小生命,此刻都敏銳地察覺到了天地間那最后一道溫情的門扉正在闔上。它們深深地藏匿起來,蜷縮起身體,垂下頭,進入一場漫長的、與世無爭的沉睡。這便是“咸俯”,一種集體的、虔誠的蟄伏。它們藏在地底下,是在為來年的驚蟄,積蓄著一聲石破天驚的雷鳴。</p> <p class="ql-block">既是天地肅穆,人立于其間,便也生發(fā)出許多應(yīng)時的習(xí)俗來,于寒涼中,尋覓著人世間的一絲暖意。</p> <p class="ql-block">最富童趣的,莫過于“吃柿子”了。這深秋中,柿樹的葉子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滿樹金紅色的果子,像一盞盞小小的燈籠,在湛藍的天幕下,亮得晃眼。這個時候,老人們總要摘些下來,說是“霜降吃丁柿,不會流鼻涕”。這固然是哄孩子的話,但那清甜的、涼沁沁的果肉滑入喉中,確能解去幾分秋燥。清人李慈銘筆下的秋景,就寫滿了歡暢:“曉霜初降,紅葉滿山岡。柿樹低垂果滿枝,秋意漸濃添新涼?!?lt;/p> <p class="ql-block">曠野中除了柿色,另一抹驚心動魄的亮色,便是菊了。霜愈重,菊愈艷。這傲骨的花朵,是秋的魂魄。古來賞菊之人多矣,但最得神髓的,我以為還要屬那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了。菊之品格,不在其艷,而在其“逸”,在其“野”。它不與百花爭春,獨在這風(fēng)寒露重的時節(jié),開出一片恬淡與孤高,這便是淵明心中最理想的姿態(tài):于蕭殺中,保持著內(nèi)心的豐盈。</p> <p class="ql-block">至于“煲羊肉”、“送芋鬼”,則更添了幾分煙火人間的暖意與神秘的儀式感。羊肉性溫,一鍋奶白的、咕嘟著熱氣的羊肉湯下肚,仿佛將一身的風(fēng)寒都驅(qū)散了。而“送芋鬼”的舊俗,今日已不多見,想來是古人以芋頭模擬鬼怪,煮熟分食,有以正驅(qū)邪的意味。雖有點兒迷信,卻也是先民在季節(jié)轉(zhuǎn)換、寒氣逼人之時,一種樸素的、對平安的祈愿。</p> <p class="ql-block">登高望遠,亦是霜降時節(jié)不可少的雅事一樁。此時的登高,不似重陽那般的熱鬧,更多了一份獨處的清寂。一步步走上山巔,極目遠眺,但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而那絢爛之下,是即將到來的凋零。唐人韓偓秋郊閑望,把這種絢爛寫成了千古絕唱:“楓葉微紅近有霜,蘆花遠映夕陽黃。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边@種美麗,無疑是悲壯的。這漫山的紅葉,明知凋零在即,卻偏要將生命最后的能量,燃燒成最濃烈的色彩。這哪里是衰敗,這分明是一場盛大的、向死而生的典禮。</p> <p class="ql-block">夜色愈發(fā)濃了,書齋里的燈影,在墻壁上拖得老長。我攏了攏衣襟,寒意已透過窗隙,絲絲地滲了進來,突然就想起明人鄭茂的詩句來,“卷簾何事看新月,一夜霜寒木葉秋”,該是何等的應(yīng)景之作!細究起來,這寒的又何止是草木呢?流年易逝,節(jié)序驚心,每一片葉落,每一陣霜風(fēng),都像是在提醒著人世的滄桑。只是,它將喧嘩歸于沉寂,將浮華洗為樸素,讓萬物在極致的收斂中,蘊蓄著來年勃發(fā)的力量。它教會我們,生命的美麗,不獨在春夏的花枝招展,也在這晚秋的沉靜如水。一如此刻,我望著窗外這霜寒籠罩的秋夜,心中并無多少悲戚,反而有一種異常的寧靜。萬物皆在各自的軌跡上,完成著生命的儀式。這清極的秋夜,正是歲月深處,一聲意味深長的回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