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又重陽——開江縣老年詩書畫社“銀齡書畫展暨文藝演出”巡禮

武禮建

今又重陽，遍地黃花分外香。我總以為，春日的夭桃秾李，太過于嬌嫩，像是未經(jīng)世事的少年，美則美矣，卻少了幾分筋骨。夏日的芙蕖映日，又太過于熱烈，仿佛要將生命一口氣燃盡似的。只有這秋日的菊，這重陽的菊，是經(jīng)歷過風(fēng)霜的，是咀嚼過寂寞的，是將生命的汁液一寸寸沉淀下來，才釀出的這般醇厚而從容的顏色。你看那畫中的菊。一幅《秋光疊影》，用的是潑彩的法子，赭石、藤黃、胭脂，酣暢淋漓地潑灑上去，乍看是混沌的一片，待你凝神細(xì)觀，那混沌便活了，一層一層地漾開，是光，是影，是流動的秋之魂魄。那花瓣兒，似乎不是畫出來的，倒像是從老先生的胸膛里直接長出來的，帶著生命的體溫與脈搏。另一幅《東籬逸趣》，筆致卻又是那般疏朗清瘦。幾筆淡墨，勾勒出嶙峋的怪石，石畔數(shù)莖瘦菊，伶伶地開著，花瓣如絲，纖卷著，帶著一種不肯妥協(xié)的孤高。那畫上的題字是：“不隨黃葉舞秋風(fēng)”。這哪里是畫菊？分明是畫風(fēng)骨，畫一種走過漫長人生路后，愈發(fā)挺直的脊梁。正沉吟間，那邊舞臺上的樂聲，已裊裊地升起來了。起初是極輕、極緩的，像一滴夜露，從菊瓣上悄然滑落。隨即，二胡的弦子一顫，便流出了一道幽咽的溪流；琵琶的輪指一撥，又散落了一地碎玉。一群身著青碧長裙的舞者，踏著這樂音的節(jié)拍，飄然而出。她們的手臂柔柔地擺動，腰肢緩緩地回旋，模擬的正是那風(fēng)中菊的姿態(tài)。她們時而聚攏，如一團錦簇的花球；時而散開，似繁星點點，灑落夜空。她們的步履已不似少女那般輕盈若飛，卻有一種磐石般的沉穩(wěn)，一步，一步，都踏在生命的節(jié)拍上。領(lǐng)舞的那位，滿頭銀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在舞臺的追光下，竟像戴了一頂珍珠的冠冕。她一個舒緩的云手，接著一個優(yōu)雅的轉(zhuǎn)身，那眼神，澄澈而寧靜，望向虛空，仿佛已穿透了這喧囂的劇場，望見了歲月深處那片屬于自己的、開滿菊花的原野。她的美，不是皮相的美，而是一種由內(nèi)而外生發(fā)出來的光華，溫潤如玉，足以讓一切浮華的青春黯然失色。這舞，便叫作《金風(fēng)繡霓裳》了。我看著，聽著，心神便有些恍惚起來。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了，交融了。那畫上的墨菊，仿佛活了過來，隨著樂聲在宣紙上搖曳生姿；而那臺上舞動的人影，又好似定格成了一幅幅流動的畫，她們的笑靨，便是畫中最明艷的花朵。這滿堂的觀眾，這穿梭其間的白發(fā)人，他們臉上那滿足的、投入的、恬淡的神情，不也是這重陽圖中，最生動、最不可或缺的筆觸么？這哪里僅僅是賞菊呢？這分明是一場與時間的對話，一場對生命的禮贊。我們慣常所見的生命圖景，總是一條向上的、抵達(dá)盛年的弧線，而后便急轉(zhuǎn)直下，歸于沉寂。然而在這里，我分明看到了一種別樣的可能。生命，或許可以像這重陽的菊一樣，在經(jīng)歷過春的萌發(fā)，夏的滋長，秋的肅殺之后，非但沒有凋零，反而迸發(fā)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靜而熾熱的光彩。這是一種“歸來”的美，一種“第二度”的青春。它不再依賴于天然的、飽滿的精力，而是植根于一種通透的智慧，一種寬厚的包容，與一種對生活本身更加深沉、更加篤定的愛。這遍地盛開的，又哪里只是菊花呢？那畫卷上淋漓的墨痕，是菊；那舞臺上旋轉(zhuǎn)的裙裾，是菊；那觀眾席里舒朗的笑聲，是菊；那握著畫筆的、微顫而堅定的手，是菊；那映著舞臺燈光的、清澈而深邃的眼眸，也是菊。每一張皺紋舒展的臉，都是一朵風(fēng)霜中淬煉出的、獨一無二的金菊。他們或許曾寂寞過，如同陶潛東籬下的那一枝；他們或許曾蕭索過，如同易安簾卷西風(fēng)時的那一簇。但此刻，他們聚在這里，用筆墨，用歌舞，用滿腔的熱忱，將個體生命的孤芳，連綴成一片浩瀚無垠的、香徹乾坤的秋天。不知不覺，日影已微微西斜。金色的光線，透過高窗，斜斜地射進展廳，給每一件作品，每一個人，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毛茸茸的光邊?？諝饫锏木障悖路鹩l(fā)濃郁了，那香氣不再是清冷的，而是暖烘烘的，帶著陽光和墨汁混合的、教人安心沉醉的味道。我悄然離座，走出這喧騰而又寧靜的殿堂。外頭，天高云淡，一陣略帶涼意的風(fēng)迎面吹來。我忽然覺得，我的衣襟上，我的呼吸里，甚至我的魂魄中，都已浸透了那無處不在的菊的芬芳。這芬芳，是洗也洗不脫，散也散不盡的。它將伴隨著我，走過許多未來的日子。今又重陽。好一個“又”字。這平平淡淡的一個字里，該藏著多少歲月的輪回，生命的往復(fù)，與這般年復(fù)一年、卻永不雷同的、輝煌的綻放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