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晨霧未散時，山巒已披上薄紗。霜花沿著山脊游走，將松針、楓葉、枯草都染成銀白的詩行。千林靜默，仿佛在等待一場與時光的私語。我踩著松軟的落葉走向深山，鞋底與枯枝摩擦的簌簌聲，驚醒了沉睡在露珠里的黎明。</p><p class="ql-block"> 轉(zhuǎn)過那道被藤蔓纏滿的石崖，忽然有暖意撞進(jìn)眼簾——滿樹紅柿像懸在空中的小燈籠，在霜色里燃著橘紅的火苗。它們不似春花嬌怯，不似夏果張揚，倒像是山神遺落的珠串，被秋風(fēng)串起，又讓霜色浸得透亮。果皮上凝著細(xì)密的水珠，不知是夜露未晞，還是晨光釀的蜜。</p> <p class="ql-block"> 我伸手觸碰一枚熟透的柿子，指尖剛碰到果蒂，便有細(xì)碎的霜粒簌簌落下。果肉在薄皮下微微顫動，仿佛藏著整個秋天的甜。這時才懂得，為何沂蒙人總說“霜打過的柿子才夠味”——原來寒涼與甘美，本就是一對孿生的姐妹，一個讓果實緊實，一個讓滋味綿長。</p><p class="ql-block"> 風(fēng)掠過林梢，帶起幾片銀杏葉在空中打旋。它們像金色的信箋，寫著未寄出的秋詞，飄落在柿子樹的腳邊。樹下的老石凳上，還留著昨夜山月坐過的痕跡，青苔在陰影里泛著幽綠的光。我忽然想起母親的竹籃，她總在霜降后挎著它進(jìn)山，回來時籃里便堆滿了這樣的紅柿，說是要留著曬柿餅，讓甜味能熬過整個寒冬。</p> <p class="ql-block"> 山徑深處傳來潺潺水聲，那是汶河的支流在石縫間穿行。水色清得能看見河底圓潤的卵石，它們被流水摩挲了千年，早已褪去棱角，只余溫潤的光澤。我蹲下身掬一捧水，涼意順著掌紋漫進(jìn)血脈，卻沖不散指尖殘留的柿香。這香是暖的，像灶膛里躍動的火苗，像娘親圍裙上沾著的面粉，像童年時蜷在炕頭聽過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林間忽然掠過幾只灰雀，它們撲棱棱落在柿枝上，啄食那些被霜浸得透亮的果實。果肉碎裂的輕響里，濺出更濃的甜香。我屏住呼吸，生怕驚了這幕自然的饋贈。鳥雀的啁啾與落葉的私語交織，竟比任何樂章都更動聽。原來寂靜從不是無聲，而是萬物都在用自己方式訴說。</p> <p class="ql-block"> 日頭漸漸高了，霜開始化作水汽，在林間織出朦朧的紗帳。柿子樹在光霧里若隱若現(xiàn)，像披著嫁衣的新娘。我忽然明白，為何古人總愛用“紅妝”形容秋色——這滿樹的橘紅，何嘗不是大地為冬天準(zhǔn)備的聘禮？而霜，便是那最細(xì)心的媒人，將寒與暖、枯與榮、離與合，都悄悄縫進(jìn)了歲月的褶皺里。</p><p class="ql-block"> 下山時，我特意繞到那棵最老的柿樹下。它的主干已裂成數(shù)道深痕，卻依然舉著滿樹果實，像一位守望的母親，把最甜的乳汁都留給了最后的季節(jié)。我撿起一枚掉落的柿子，果皮上還沾著草屑與霜花。輕輕剝開，橙紅的果肉在陽光下泛著蜜色的光，咬一口，甜汁順著嘴角流下來，恍惚間竟嘗出了陽光的味道。</p> <p class="ql-block"> 沂蒙的秋，原是藏在柿子里的。它不似江南的秋那樣纏綿，不似塞北的秋那樣蒼涼，倒像一壺溫過的黃酒，初嘗清冽，細(xì)品回甘。霜吻過千林，讓萬物都沉淀出最本真的模樣；柿抱著暖香，把季節(jié)的饋贈釀成永恒的甜。而我，不過是這山間的一個過客，卻幸運地拾得了整個秋天的情書。</p><p class="ql-block"> 暮色四合時，山腳下升起裊裊炊煙。我知道，那煙里飄著柿餅的甜香，飄著新米煮飯的清香，飄著沂蒙人世世代代守著的煙火氣。這氣息，比任何霜色都更長久，比任何紅柿都更溫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