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任前的著落

若愚

昨日下午，我從樓旗某汽修廠出來，斜刺里傳來一聲：“老施！”回頭一看，是老徐。他騎著小馬驢，身上穿著工作服，應該是剛剛下班路過。拆遷分房后，我們各自住進了川安華庭或宏峰華庭已有些年頭，雖然是同個小區(qū)，平日里電梯上上下下，卻難得照面。此刻在這里碰到，倒是有緣。他搓著手，話語有些遲疑。我心里暗自揣度，這平素并無深交的鄉(xiāng)鄰，有何要緊事呢？等他終于說明來意——竟是一筆村里拖欠了十年的土地補償金，我著實吃了一驚。“就是下馬灣河灣頭澆路時征去的那塊地?！彼a充道。下馬灣，河灣頭……這幾個字，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我記憶深處那扇塵封的門。時光呼啦啦地倒卷回十年前。那時節(jié)，村里開展整治環(huán)境，決心要剜掉被外人冠以“臟亂差”的膿瘡。首要的，便是將那坑洼的泥路硬化、拓寬。于是，征用沿路村民的自留地，便成了當頭第一件事。那會兒，我是這項工作的具體負責人。那天丈量土地，日頭很烈。接到通知的村民們幾乎都到了現(xiàn)場，圍著我們，目光灼灼，盯著皮尺的每一次拉伸，算計著每一寸土地的價碼?？諝饫飶浡嗤恋男葰狻⒑刮?，還有一股子對未來補償款和修建后環(huán)境變化的熱切期盼。唯獨老徐，不見人影。電話通了，他在那頭只說“忙著哩，你們量吧，我相信政府”。我們圖省事，便參照他鄰家的地塊給估了個數(shù)。我在電話里對他信誓旦旦：“老徐，放心，絕不讓你吃虧。”誰知，就是這“缺席”和我這句輕率的承諾，埋下了今日的果。后來，別的村民順順當當領了補償金，唯有老徐，跑到村會計那兒一對面積，覺得差了不少，當場就和出納爭得面紅耳赤。他那股子倔勁兒上來，竟撂下一句：“這錢，我不要了！”這一賭氣，便是整整十年。我心里驀地升起一絲復雜的情緒，有驚訝，有慚愧，卻也有一絲不被理解的不服氣。我忍不住追問：“這十年，你怎么就不來找我呢？”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種歷經(jīng)歲月磨洗后的淡然，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找過別人，都說我沒那么多。你一直忙，我這錢數(shù)目也不大，就這么擱著了?！彼D了一頓，聲音低沉了些，“現(xiàn)在聽說要換屆，你不干了，所以想著，在你離任前，請你幫我把這事了結一下。只要你說了，我都算數(shù)?！?lt;/b>他還告訴我，這十年里，不是沒人給他出主意。有朋友慫恿他去上訪，有親戚勸他去找律師打官司?？伤?，一直搖頭?！拔蚁嘈?，問題總能解決好?！彼f這話時，語氣平平靜靜，卻像一把重錘，敲在我的心坎上。那天夜里，我久久無法入睡。窗外的路燈把光暈投在天花板上，明明滅滅，如同我紛亂的心緒。老徐那張本實的臉，總在我眼前晃動。我憶起十年前那個酷熱的下午，憶起電話里自己那輕飄飄的承諾。十年，對于歷史不過一瞬，對于一個人，卻是一段漫長的光陰。這三千多個日夜，老徐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守著他那份被“虧待”了的執(zhí)著，卻又固守著一份近乎迂拙的“相信”呢？他想相信的，究竟是什么？是我這個人，還是我所代表的那個模糊的“公家”形象？這份沉默的信任，比任何吵鬧的催促，都更讓我感到無地自容。我忽然覺得，即將卸任的我，若能幫他，也是幫我自己，卸下一副沉積已久的心債。第二天一早，我便將這事原原本本地向幾位現(xiàn)任的村干部說了。讓他們翻出了那蒙著厚厚灰塵的遺留檔案，一頁一頁，仔細復查。經(jīng)過主要領導的核實，最終，這件事還是落回到我的手上，由我這個經(jīng)手人來親手了結。 當我打電話把最終核實的面積和補償數(shù)額告訴老徐時，他在電話那頭，只是連聲說：“好，好，你說多少，就是多少?！?lt;/b>放下電話，我走到窗前。門前綠花帶里，幾棵老桂樹正在秋風里搖曳著，等待開花。它們也是當年村莊舊貌換新顏時的見證，如今兀自在這片土地上生長著。老徐的這筆補償金，拖延了整整十年，如今總算塵埃落定。這其間的曲折，說來令人唏噓。它不只是幾個數(shù)字的糾結，更像是一面鏡子，照見了時光流轉中，人心的固執(zhí)與信任，職責的疏忽與擔當。這真是一份遲來的補償，它補償了老徐被歲月耽擱的權益，也補償了我內(nèi)心那份深藏已久的愧疚。在我即將離任的時刻，能為一段舊日公案畫上句號，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事，讓這一切，終究有了一個踏實、溫暖的著落。? 本文圖片自拍！感謝您的欣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