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第二十二章:調(diào)令風波</p> <p class="ql-block">1972年五月,河套平原上的風沙依舊潑辣得像西北漢子碗里的燒刀子,刮在臉上,生疼。天地間黃蒙蒙一片,剛冒頭的草芽子都給蓋了一層土。我貓著腰,剛從地磚窯回來,一頭一臉的沙土,通訊員隔著老遠就喊:“保樹!團部電話,催你呢!問調(diào)令下了好幾天,咋還沒去衛(wèi)生隊報到!”</p><p class="ql-block">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調(diào)令?我連個影子都沒見著。只得拍拍身上的土,硬著頭皮往連部走。</p><p class="ql-block">連部里,指導(dǎo)員劉四海正趴在桌上寫材料,煤油燈的光暈把他的臉照得忽明忽暗。劉指導(dǎo)員是退伍軍人,為人正派,說話不急不躁,我們這些知青都挺服他。我咽了口唾沫,把團部電話的事說了一遍。</p><p class="ql-block">劉指導(dǎo)員抬起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一臉疑惑:“有這事?調(diào)令?我沒見到啊,老賈也沒提過?!?他眉頭微微皺起,“團里直接下的調(diào)令,連里不可能不知道?!?lt;/p><p class="ql-block">正說著,門簾子“嘩啦”一響,賈連長裹著一身風沙進來了,臉色就像外面的天氣一樣沉。賈連長是老兵,脾氣火爆,說一不二,我們都有點怵他。</p><p class="ql-block">“老賈,”劉指導(dǎo)員開口問,“保樹調(diào)去團衛(wèi)生隊的事,你知道不?團部都打電話來催了。”</p><p class="ql-block">賈連長把帽子往桌上一摔,哼了一聲:“知道!調(diào)令前幾天我就收到了?!?lt;/p><p class="ql-block">“那你咋沒說?”劉指導(dǎo)員追問。</p><p class="ql-block">“我不同意!”賈連長嗓門一下子拔高了,像是點了火的炮仗,“咔擦一下,讓我撕了!咱們連隊正是用人的時候,他保樹在磚窯干得好好的,去什么衛(wèi)生隊?我看他就是想躲清閑!”</p><p class="ql-block">我一聽這話,血“嗡”的一下就沖到了頭頂。磚窯的活兒有多苦,誰不知道?三伏天頂著日頭脫坯、出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三九天守著窯火,臉烤得生疼,后背卻凍得冰涼。我自問這兩年沒偷過一點懶,手上的繭子一層疊一層。連長這話,分明是擠兌人!</p><p class="ql-block">“連長!你這就是打擊報復(fù)!”我氣得嗓子都變了調(diào),“不就是上次支部生活會上,我提意見說你工作方法簡單粗暴嗎?你這就給我穿小鞋!”</p><p class="ql-block">“放屁!你小子別不識好歹!磚窯排需要你這樣的骨干!”賈連長臉漲得通紅,手指頭差點戳到我鼻子上。</p><p class="ql-block">“需要我?天津來的知青走了大半,郭排長調(diào)走了,李轉(zhuǎn)運班長也當校長去了!磚窯的活兒都快停了,還需要我什么?你就是存心卡著我!”</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們倆就像斗紅眼的公雞,在連部里吵得不可開交。賈連長罵我無組織無紀律,我說他獨斷專行。唾沫星子在昏暗的光線里亂飛。</p><p class="ql-block">“行了!都少說兩句!”劉指導(dǎo)員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隔在我和連長中間。“像什么樣子!保樹,你先別激動。老賈,你撕毀調(diào)令,這本身就不符合程序!”</p><p class="ql-block">他把我往外推:“你先出去,消消氣。這事我來處理?!?lt;/p><p class="ql-block">我胸口堵得像塞了團棉花,扭頭沖出了連部,蹲在門口的土坎上,看著昏黃的天,心里又委屈又憋悶。風沙刮進眼里,澀得我想流眼淚,卻拼命忍住了。男子漢,流血不流淚。</p><p class="ql-block">過了好一會兒,劉指導(dǎo)員走了出來,挨著我蹲下,遞給我一根“千里山”煙卷。我搖搖頭,他自己點上,深吸了一口。</p><p class="ql-block">“保樹啊,”他吐出一口煙,煙霧瞬間被風吹散,“你的情況,我了解。這兩年,你在磚窯排,工作、學(xué)習(xí),大家都看在眼里。吃苦耐勞,進步很快,是個好苗子?!?lt;/p><p class="ql-block">我沒吭聲,心里卻因這幾句公道話暖和了些。</p><p class="ql-block">“賈連長那個脾氣,你是知道的,驢性子,上來了一陣風。他也不是針對你個人,他是覺得連里能干活的好手一個個都走了,心里著急,舍不得你再走?!眲⒅笇?dǎo)員的話說得在情在理,“他說撕調(diào)令,是不對。但你這頂撞上級,也不對?!?lt;/p><p class="ql-block">“指導(dǎo)員,那……那我這事怎么辦?連長說他在一天就不放我。”我抬起頭,滿是無奈。</p><p class="ql-block">劉指導(dǎo)員拍了拍我的肩膀,露出一個寬厚的笑容:“連長那邊,我去做工作。你是個有文化、有前途的青年,去衛(wèi)生隊是好事,能學(xué)到真本事,比在磚窯耗著強。我不能耽誤你的前程?!?lt;/p><p class="ql-block">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這樣,你現(xiàn)在就去一趟團部,直接找作訓(xùn)股李股長或者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把情況說明,就說連里的調(diào)令……遺失了,請他們再補一份。你拿著新調(diào)令回來,剩下的事,我給你辦!”</p><p class="ql-block">我一時愣住了,看著劉指導(dǎo)員,眼眶有些發(fā)酸。沒想到,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是指導(dǎo)員給了我一條明路?!爸笇?dǎo)員……我……謝謝您!”</p><p class="ql-block">“快去吧,趁天還沒黑透,騎我那輛自行車去,路上小心風沙?!彼衍囪€匙塞到我手里。</p><p class="ql-block">我騎上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永久”牌自行車,頂著漫天的黃風,拼命往幾里外的團部蹬。風沙打在臉上,像細沙子磨,但我心里卻像點了一盞燈,亮堂得很。</p> <p class="ql-block">其實,團里我確實有些關(guān)系。我姑父是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老兵,他當年的老戰(zhàn)友,有的在師里當參謀長,有的在團里當副團長,作訓(xùn)股長李沛先李叔,更是去天津接兵時專門來過我家,說是受姑父所托,要照應(yīng)我??勺詮牡搅吮鴪F,我被分到最苦的磚窯排,從沒找過他們一次。我覺得,靠自己的雙手吃飯,不丟人。他們也是后來才知道我在磚窯搬磚,估計沒少為我這倔脾氣搖頭。</p><p class="ql-block">這次調(diào)令,還真不是我主動求來的。后來我才知道,是兵團規(guī)模急速擴大,我們一個團就有五千多人,原來的小衛(wèi)生隊根本不夠用。團部南面正熱火朝天地蓋新醫(yī)院,衛(wèi)生隊要從二十幾人擴編到五十多人,急需補充有文化的知青。李沛先股長大概是抓住了這個機會,順理成章地把我名字報了上去,也算是完成了姑父的囑托。</p><p class="ql-block">到了團部,直接找到作訓(xùn)股。李沛先股長見到我灰頭土臉的樣子,嚇了一跳:“保樹?你怎么來了?調(diào)令沒收到?”</p><p class="ql-block">我喘著氣,把連里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說了。李股長聽完,臉色沉了下來:“這個賈大炮,真是亂彈琴!兵團調(diào)令,他也敢撕?”他二話沒說,立刻找來文書,重新開具了一份調(diào)令,蓋上了鮮紅的大印。</p><p class="ql-block">“拿著,這次親自交到劉指導(dǎo)員手里。”李股長把調(diào)令遞給我,語氣緩和下來,“你姑父前幾天還來信問你的情況。去了衛(wèi)生隊,好好干,多學(xué)技術(shù),那是救死扶傷的地方,比燒磚更有意義?!?lt;/p><p class="ql-block">我緊緊攥著那張輕飄飄卻又沉甸甸的紙,連聲道謝。</p><p class="ql-block">返回連隊時,天已經(jīng)擦黑。風小了些,但寒意更重。我直接去了劉指導(dǎo)員宿舍,把新調(diào)令交給他。劉指導(dǎo)員看了看,點點頭:“好,這事就算成了。明天一早,你就收拾行李去報到。賈連長那邊,我去說?!?lt;/p> <p class="ql-block">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我背著打好的背包準備離開時,賈連長黑著臉站在連部門口,瞪著我,最終還是揮了揮手,甕聲甕氣地說:“去了……別給咱們連丟臉!”</p><p class="ql-block">我立正,給他敬了個不算標準的軍禮:“謝謝連長這兩年栽培!保樹記住了!”</p><p class="ql-block">劉指導(dǎo)員幫我提著網(wǎng)兜,送我到路口。陽光沖破云層,照在剛剛泛綠的草原上,也照在我嶄新的征程上。那一刻,我心潮澎湃,知道一段全新的生活即將開啟。</p><p class="ql-block">誰又能想到,就是這一紙波折的調(diào)令,陰差陽錯地讓我穿上了白大褂,拿起了聽診器,從此與醫(yī)學(xué)結(jié)下不解之緣,成為了當年在磚窯里揮汗如雨時,做夢都不敢想的——一名醫(yī)務(wù)工作者。命運的風沙,有時迷眼,卻把你吹向意想不到的綠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