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七律·吟秋（四）

秋思sy

夜色漸濃，我獨坐院中，抬頭望著那棵老樹的剪影，枝干伸展如墨線勾勒在天幕上。天邊的云層由深藍向橙黃過渡，仿佛秋意在天空鋪開的一幅畫卷。一顆星悄然亮起，清冷而堅定，像是某個未說完的夢的注腳。樹不動，風不語，可我心里卻翻涌著許多舊句新愁。秋來幾度，落葉如信，寄給誰讀？方才吟罷“夕日何堪昨日紅”，忽覺光陰真如刀，削去了繁花，只留下枝干嶙峋的清醒。 十三落葉樓臺霜笛風，流霞水韻阮途窮。秋花怎比春花美，夕日何堪昨日紅。半畝詩田牛喘喘，萬般心路馬馮馮。一刀劃去半輪月，夢魘時常孤枕空。十四秋雨秋煙濃復濃，月明月隱夢重重。昨天還是長青果，今日成為不老松。本意修身入蟠蟄，只因宿命屬辰龍。常吟山水卿研墨，帶領(lǐng)兒孫對祖宗。十五蕭蕭天籟雜而龐，八面威風怎可降。落葉垂花秋已半，孤燈羞夜影無雙。纏綿山水潤枯硯，惆悵心懷關(guān)小窗。以往操琴彈舊曲，何時過片換新腔。十六雨似竹簾窗外垂，心如暮靄楚云悲。杯中無魄自添酒，座上有風顰蹙眉。別緒教人忘所以，相思著意解因為。一冬一夏春秋鬢，吟雪吟花歲月碑。 十五篇已盡，筆尖微頓，硯池干涸。我擱下毛筆，揉了揉酸脹的手腕。窗外秋雨未歇，竹簾般垂落，心也跟著沉了下來。杯中酒冷，卻仍自添了一盞——不是貪杯，是怕靜。靜了，便容易想起那些“昨天還是長青果，今日成為不老松”的話來。人到中年，修心如蟄伏，可命運偏偏屬龍，注定不得安眠。案頭詩稿堆疊，一頁頁都是山水舊調(diào)，兒孫繞膝時，我教他們對仗平仄，也教他們敬祖知本?？梢股钊遂o，誰又懂我心中那曲還未換的新腔？ 清晨五點，我照例起身散步。薄霧未散，陽光斜斜地穿過林間，一張蜘蛛網(wǎng)懸在兩枝之間，露珠顆顆如碎鉆，映著初陽的金光。蜘蛛靜坐中央，不動聲色，仿佛它才是這秋晨的主人。我駐足良久，忽然想起昨夜未寫完的句子：“纏綿山水潤枯硯?！笔前。俑傻墓P墨，也抵不過自然一瞬的啟示。這網(wǎng)，這露，這光，不正是秋的另一種溫柔？它不說凋零，只說凝結(jié)；不說離別，只說守候。 午后踱步至荷塘，水面上浮著枯葉與殘蓮，莖稈歪斜，像是被秋風寫壞的字?？晌也⒉挥X得凄涼。荷敗非死，是歸藏。它們把力氣收進泥里，等來年再寫一篇更盛大的春章。遠處小橋靜立，樹影橫斜，天空晴得透明。我蹲下身，撿起一片半腐的荷葉，葉脈如詩行，寫滿了季節(jié)的注解。忽然明白，“秋花怎比春花美”并非貶秋，而是提醒我們：美有千種，不必爭艷，各自圓滿便好。 昨夜又失眠。燈早熄了，唯有手機屏幕的光映在臉上，冷白一片。窗外透進一絲微光，像是夜在呼吸。我翻著舊照片，翻著翻著，竟翻到了三年前的今天——也是這樣的秋夜，也是這樣的孤枕。那時剛寫完“一刀劃去半輪月”，心口像被什么割了一下。如今再讀，倒覺釋然。夢魘依舊，可人已學會與它共眠。詩寫多了，心事便有了出口，哪怕只是對著一面冷屏，也能低語幾句：“別緒教人忘所以，相思著意解因為?！?lt;/p> 黃昏是我最愛的時辰。天色由橙轉(zhuǎn)藍，星子初現(xiàn)，像誰悄悄點亮了一盞燈。我站在小路盡頭，看樹影一點點被夜吞沒。那棵樹，枝葉稀疏，卻站得筆直，仿佛在等一封信，或一個人。我掏出本子，記下：“半畝詩田牛喘喘，萬般心路馬馮馮?！睂懲晷α?。牛馬皆我，耕的是詩，走的是命。時間靜止也好，流動也罷，只要還能抬頭看見那顆星，我就還不算迷路。 今日去城南公園，見一尊銅雕，戰(zhàn)車奔騰，馬嘶風烈，基座刻著“漢騎出塞”四字，紅漆未褪。我伸手輕撫石基，指尖觸到歲月的粗糲。一位男子立于前，靜默良久。我不知他是誰，但那份凝重，我懂。歷史如秋，繁華落盡，只剩輪廓。我們站在這里，不是看雕塑，是看自己來路的影子。歸途上，我默誦：“本意修身入蟠蟄，只因宿命屬辰龍?！痹瓉砻總€人，都騎著自己的戰(zhàn)馬，在時間的荒原上奔向注定的秋。 在古鎮(zhèn)閑走，偶遇一老者獨坐木桌旁，對面兩尊下棋的雕塑，一執(zhí)黑，一執(zhí)白，勝負未分，已千年。他不看棋，只望著檐下紅燈籠出神。樹影婆娑，風過處，葉聲如譜。我悄然坐下，與他同靜。片刻后，他輕嘆：“這盤棋，下了一輩子?！蔽也粏杽儇?，只道：“秋深了，該添衣了?！彼Γ乙残?。有些話不必說破，像詩，像棋，像這秋，懂得的人，自會聽見風里的對白。 家中走廊，陽光斜照。我扶著門框站著，草帽未摘，圍巾還系著，剛從外頭回來。柜子上擺著新采的野菊，黃得耀眼。我望著墻上的日歷，圈著的幾個日子，都是兒孫歸家的日期。還差三天。我忽然想再寫一首，不為發(fā)表，不為傳世，只為在某個秋夜，能輕聲念給他們聽：“常吟山水卿研墨，帶領(lǐng)兒孫對祖宗?！惫P墨會老，人會走，可有些東西，像這秋陽，年年都來，從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