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也深深，念也深深

君臨天下

秋光如酒，醉的是不肯醒的人。晨霧如紗，纏繞著枯荷的殘梗，池面浮著幾片褪色的蓮衣，像未寄出的信箋。霜色在草尖凝成細碎的銀，踩過時發(fā)出微響，仿佛踏碎了昨夜的夢。我倚著老槐，看楓葉與斜陽一同飄墜，風里傳來遠處晾衣繩上風鈴的輕響，叮當，叮當，像你當年裙角的鈴鐺。天邊雁字橫斜，劃開云層，留下幾聲清唳，如針尖刺入心口。書頁在膝頭微顫，夾著的楓葉脈絡分明，像你掌心的紋路，寫滿我讀不懂的宿命。秋意濃時，連呼吸都帶著涼甜，像你曾遞來的那杯桂花釀，一飲便醉了年華。耳邊忽浮起“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的吟哦，可這紅，是秋的盛裝，還是心的血痕？原來最深的沉醉，是明知秋盡，卻仍不愿醒來。 　　拾起的是落葉，放不下的是舊夢。提籃走過林間小徑，腳下落葉堆疊如信，窸窣作響，每一步都踩在回憶的回音上。野菊在石縫間開成碎金，香氣清冷，纏著衣角不放。遠處稻田已收盡，稻草人孤伶伶站著，草帽歪斜，像你曾為我戴上的那頂麥稈帽。我彎腰拾葉，銀杏扇形，楓葉掌狀，橡實墜地，滾入草叢，像我們遺落的時光，再也尋不回原處。竹籃漸滿，卻盛不下一個你的影。溪水清淺，映著云影與落葉，也映著我空蕩的笑。風過處，蘆葦白頭，絮語紛紛，如雪未落，心已蒼茫。忽憶“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這蕭蕭聲里，竟有我半生的回響。原來拾起的每一片秋，都是寫給過往的悼詞。 　　紅葉是秋的血，也是心的傷。山徑蜿蜒，兩旁楓樹如炬，燒盡了整座山的沉默。仰頭時，整片天空被染成琥珀色，陽光穿過葉隙，斑駁如你曾織給我的毛衣花紋。一片葉落進衣領，涼意直抵心窩，像你最后一次擁抱的溫度。遠處傳來樵夫伐木的回聲，咚——咚——，如心跳漸緩。我站在崖邊，看晚霞如血潑灑天際，云層翻涌，似你離去時未說出口的話。歸鳥掠過，剪碎光影，留下一聲聲“歸去”，而我的歸處，早已隨你走失在秋的盡頭。杜牧那句“一林紅葉是離人”悄然入心，原來每一片紅，都是未說出口的告別。原來最烈的紅，是心被歲月灼燒后留下的印記。 　　銀杏是時光的信箋，寫滿離別的詩。古寺前的銀杏樹，高聳入云，金葉如雨，簌簌而落，鋪就一條通往虛空的路。僧人掃葉，竹帚劃過地面，沙沙聲如誦經(jīng)，掃得開落葉，掃不開心上塵。我蹲下身，拾起一片完整的金扇，葉脈里藏著秋的密語，仿佛你曾寫在紙角的字：“天涼了，記得添衣。”石階生苔，濕滑如淚痕。鐘聲突響，撞碎一地金黃，也撞碎我凝望的瞬間。風起，葉旋如蝶，飛向廟檐翹角，那里懸著銅鈴，輕晃，輕響，像你遠去的腳步，一聲比一聲遠。忽聞“山明水凈夜來霜，數(shù)樹深紅出淺黃”，可這明凈山色，為何照得我滿心荒涼？原來最靜的告別，是連落葉都懂得不驚動塵埃。 　　念到深處，秋便成了你。掌心紅葉如火，燃盡相思成灰。背景的藍樹如你眼眸，深邃得望不見底。我站在秋的盡頭，看南瓜垂在藤蔓，柿子掛滿枝頭，像一盞盞未熄的燈。晚風送來灶糖的甜香，孩童追逐著紙鳶，笑聲清亮。我忽然明白，你早已不在遠方，你就是這秋本身——是晨露，是暮煙，是落葉歸根的靜，是雁過無痕的遠。我松開手，任紅葉隨風而去，飄向那片你曾指給我看的晚霞。從此，每一片飄落的秋，都是你在輕喚我的名。李煜“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浮上心頭，而我心鎖的，何止是秋，是你走后，再未開啟的門。原來最深的思念，是把一個人活成了整個季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