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895年深秋,經(jīng)山東巡撫福潤舉薦,劉鶚以“捐納知府”的身份踏入總理衙門的朱漆大門。他雄心勃勃,想興辦一番“扶衰起敝、養(yǎng)民富國”的事業(yè)??赏砬骞賵龅囊?guī)則,從一開始就給了他一記重擊?!熬杓{出身”的標簽,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他與那些通過科舉“正途”入仕的官員徹底隔開。</p> <p class="ql-block">在翰林院出身的官僚眼中,他是“用錢買官”的異類;在久居高位的封疆大吏看來,他滿身商人式的務實作風,與官場奉行的“中庸圓滑”格格不入。更遑論他提出的改革主張,諸如“以商養(yǎng)國”“借西法興實業(yè)”,在守舊派看來簡直是“離經(jīng)叛道”。即便他的治河方案曾獲河道總督認可,即便他對礦業(yè)開發(fā)的設想暗藏長遠考量,也終究難抵體制內的排擠與質疑——晚清的官場,早已形成一套自我閉環(huán)的運行邏輯,任何試圖打破常規(guī)的人,都注定要承受孤立與非議。</p><p class="ql-block">作為中國近代BOT模式的先驅者,劉鶚的遠見,直到一個世紀后仍能讓人驚嘆。1896年,當西方列強借著甲午賠款的“余威”,瘋狂掠奪中國路礦權時,他主動與英國福公司接洽,提出以“建設-經(jīng)營-轉讓”的模式開發(fā)山西礦產(chǎn)。在那個“談洋色變”的年代,他的方案堪稱石破天驚:由外資負責勘探與建設,獲取三十年的經(jīng)營收益;三十年期滿后,所有礦場、鐵路無償歸還中國。這便是后來被稱為“以市場換技術”的雛形,比改革開放后中國引入外資開發(fā)基礎設施的實踐,整整早了近百年。</p> <p class="ql-block">他深知,彼時的中國既缺資金,又缺技術,若一味排斥外資,只會讓列強以更粗暴的方式奪取資源;唯有“嚴定其制”,才能將主動權握在手中。在給友人的信中,他曾寫道:“彼之利在一時,而我之利在百世矣”,字里行間滿是對國家長遠利益的考量??蛇@份遠見,在當時卻被曲解成“通洋賣國”。御史何乃瑩在奏折中痛斥他“行為卑鄙,罔顧國體”,軍機大臣剛毅更是當著光緒帝的面,怒稱其為“售國漢奸”。一時間,彈劾的奏折如雪片般飛向朝廷,劉鶚從“救國者”變成了“叛國者”,深陷輿論漩渦的中心。</p><p class="ql-block">事實上,礦業(yè)開發(fā)只是劉鶚“實業(yè)救國”藍圖的一部分。受洋務派“師夷長技以制夷”思想的浸染,他始終堅信,唯有振興實業(yè),才能讓中國擺脫積貧積弱的困境。為此,他曾多次上書朝廷,提議借外資修筑津鎮(zhèn)鐵路——這條連接天津與鎮(zhèn)江的鐵路,若能建成,將貫通華北與華東的經(jīng)濟命脈,極大促進物資流通??煞桨竸傄惶岢?,就遭到地方士紳的激烈反對:鐵路線路需穿越江蘇、山東的富庶農(nóng)田,在“以農(nóng)為本”的傳統(tǒng)觀念里,“破壞祖產(chǎn)”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加之部分官員擔心鐵路會“方便洋人入侵”,方案最終不了了之。</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圖為:1899年膠濟鐵路施工勘察情景</span></p> <p class="ql-block">后來,他轉而支持張之洞推進盧漢鐵路(今京廣鐵路北段,從北京盧溝橋延伸至湖北漢口)建設,卻意外卷入了朝廷高層的權力斗爭。當時,洋務派內部已分裂為“湘系”與“淮系”,張之洞與盛宣懷明爭暗斗,盧漢鐵路成了兩派爭奪的焦點。劉鶚因曾為張之洞草擬過鐵路規(guī)劃,被盛宣懷視作“湘系羽翼”,處處受到排擠——他提出的鐵路選線方案被否決,推薦的工程師被替換,甚至連他前期投入的調研經(jīng)費都被克扣。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權力戰(zhàn)中,劉鶚的理想再次淪為犧牲品。他終于明白,晚清的改革,從來都不是“技術問題”,而是“體制問題”;只要權力結構不變,任何好的方案,都可能在派系斗爭中被碾碎。</p><p class="ql-block">真正將劉鶚推向絕境的,是1900年的庚子國難。八國聯(lián)軍侵占北京時,慈禧太后攜光緒帝西逃,京城陷入無政府狀態(tài)。糧商趁機囤積居奇,米價暴漲,餓殍遍地。時任京城巡防局委員的劉鶚,看著街頭流離失所的百姓,心如刀割。他得知太倉儲米被俄國占領軍控制后,冒著“通敵”的風險,以低價從俄軍手中購得數(shù)千石糧食,在京城開設粥廠,辦理“平糶”(低價售糧)。短短一個月內,他拯救了數(shù)萬名百姓的性命,京城百姓私下稱他為“劉善人”。</p> <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可就是這件“救民于水火”的好事,卻成了守舊派置他于死地的把柄。1908年,光緒帝與慈禧太后相繼去世,守舊派趁機反撲,以“通洋”“私售倉粟”的罪名將劉鶚逮捕。沒有人在乎他救了多少人,也沒有人記得他為實業(yè)救國付出的努力——在權力更迭的關鍵時刻,他只是一個用來“殺雞儆猴”的犧牲品。同年,劉鶚被流放新疆,從繁華的江南水鄉(xiāng),來到黃沙漫天的西域邊疆。1909年7月,這位畢生求索的改革者,因中風病逝于迪化(今烏魯木齊),享年53歲。臨終前,他望著窗外的戈壁,手中還緊攥著未完成的《治河續(xù)說》手稿,壯志未酬的遺憾,永遠留在了那片蒼茫的土地上。</p><p class="ql-block">劉鶚的一生,恰似一面鏡子,照出了晚清改革者的共同困境。他曾與李鴻章、張之洞等權臣相交,也曾與梁啟超、羅振玉等新派人物往來,構建起看似縱橫捭闔的人脈網(wǎng)絡??稍谡蝺染砘蔫F律面前,這些資源不堪一擊:李鴻章雖賞識他的治河才能,卻因自身權力受限,無法為他提供庇護;梁啟超雖認同他的實業(yè)主張,卻因維新變法失敗,自身也成了“通緝犯”。從盧漢鐵路上遭盛宣懷排擠,到津鎮(zhèn)鐵路引發(fā)的鄉(xiāng)黨內斗,他的每一次嘗試,最終都淪為體制反噬的注腳。</p> <p class="ql-block">晚清的改革,從來都不是“單點突破”的游戲,而是需要整個體制的協(xié)同與轉變??僧敃r的清政府,既沒有改革的決心,也沒有配套的制度,只靠少數(shù)有識之士的“孤軍奮戰(zhàn)”,注定只能以失敗告終。劉鶚的悲劇,不是個人的悲劇,而是一個時代的悲劇——當一個王朝已經(jīng)病入膏肓,任何試圖“妙手回春”的努力,都可能被視作“異端”,最終被時代的洪流吞沒。</p><p class="ql-block">在國勢垂危的清末,劉鶚與所有愛國知識分子一樣,懷揣著熾熱的家國情懷。他畢生以“探索救國之路、求索強民之法”為己任,即便屢屢碰壁,仍矢志不渝、百折不撓。他的改革或許失敗了,但他那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那種突破體制桎梏的遠見,卻像一盞明燈,穿越百年時光,依舊閃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