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紀實散文|我的父親黃大海</b></p><p class="ql-block">■黃黨生/文 網(wǎng)絡(luò)/圖</p><p class="ql-block">父親黃大海的名字,像一粒被風吹落的種子,落在了川北南部縣的褶皺里——太霞鄉(xiāng)(原罐埡鄉(xiāng))先鋒大隊黃家壩(現(xiàn)已被淹沒),那片被西河流域支流滋養(yǎng)的土地,青山繞著田壟,炊煙纏著竹林,便是父親生命開始的地方。關(guān)于父親的生辰,沒有精確的紙頁記載,只憑幺叔黃大清掐著指頭推算,大約是1935年的某個清晨,伴著農(nóng)家茅舍的雞鳴,他成了黃氏家族六兄弟里排行第五的男丁。</p><p class="ql-block">后來我總愛想象,年少的父親是如何從這片土地走出去的。1950年四川解放前夕,這個農(nóng)村后生踏上了改變命運的路,關(guān)于父親入仕途的緣由,長輩們的講述帶著幾分傳奇色彩:一說他跟著剿匪的隊伍,踏著晨露穿梭在川北的崇山峻嶺,把散落在山間的土匪追得無處遁形;另一說他幫忙背著部隊的槍,踩著泥濘走了一百多公里路到南部縣府,槍帶磨破了父親的肩頭,領(lǐng)隊的干部看著他汗流浹背卻眼神堅毅,拍著他的肩說“你就留下,給政府做事吧”。父親從未對我講過這些過往,那時的我總忙著追逐年少的熱鬧,竟忘了問一句“爸,你當年怕不怕”。</p><p class="ql-block">聽說父親離家前,家里曾為他訂過一門親事。待他數(shù)年后揣著思念返鄉(xiāng),卻見昔日的姑娘早已成了母親,懷里抱著幾歲的娃娃。他沒說一句話,只是望著院壩里嬉戲的孩子,眼底翻涌著說不清的滋味,轉(zhuǎn)身就毅然回了單位——那是我第一次從長輩口中聽到父親的“倔”,后來才懂,那不是賭氣,是他骨子里不愿將就的剛。</p> <p class="ql-block">再后來,父親遇見了母親,兩顆漂泊的心總算有了歸宿。1965年五月,我要降臨人世時,卻給這個小家出了道難題——母親分娩我時,我偏偏先把腳伸了出來,在那個醫(yī)療條件匱乏的年代,這幾乎是把父母逼到了懸崖邊。南部縣醫(yī)院的院長和醫(yī)生圍著病床商量許久,最終決定冒險做剖腹產(chǎn),那是縣城里數(shù)得著的幾例剖腹產(chǎn)手術(shù)。醫(yī)生握著手術(shù)刀,再三問父親“一但出事,保大人還是保小孩?”一生剛毅的父親竟愣在了原地,雙手微微發(fā)顫,半天說不出話。當時,父親不是猶豫,是三十多歲盼子的急切,與對母親的疼惜在心里翻攪——只是那時的他,還不懂得如何言說這份復(fù)雜的愛。如今想來,我敢篤定地說,父親當時心里一定是堅定地說著“保娃兒”。萬幸手術(shù)順利,只是母親因麻醉藥過量,昏迷了七天七夜。父親守在母親的病床前,看看襁褓中嗷嗷待哺的我,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揚,那股高興勁兒,真如范進中舉般純粹。后來母親偶爾拉起衣角,讓我看她腹部那道一尺多長的豎形刀口,像一柄生銹的鐮刀在歲月里刻下的烙印,每一道褶皺里,都藏著我降生時的驚心動魄。</p><p class="ql-block">我的童年,是裹在父親的臂彎里長大的。雖記不清太多細節(jié),但伏虎片區(qū)的長輩們總給我說,當年父親下鄉(xiāng)村工作時,總把你架在你爸肩頭“騎馬馬”。父親的肩膀?qū)捄裼譁嘏?,像極了黃家壩的小山丘。我趴在他肩上,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和汗臭味,風吹過耳邊時,他會故意加快腳步跑起來,嚇得我緊緊抱住他的頭,他卻笑得像個孩子,帶著我跑遍了那方的山山水水。父親有幾次帶我回老家,我仍然騎在他的脖子上回去,在大坪下車后,還要步行十多里碎石子路,父親兩手腕上還要掛著行李,回到老家,父親的兩只手腕已顯紫色了。</p><p class="ql-block">十多歲時,父親去外地開會、出差,總不忘把我?guī)г谏磉?。一次在儀隴縣城開什么現(xiàn)場會,中午幾十人在食堂吃飯,四方桌擠得滿滿當當,我仗著年紀小,麻溜地搶占了父親的座位,上桌就和叔叔們搶著夾菜吃起來。父親沒說什么,只是端著一碗干飯,靜靜地站在我身后,像一堵堅實的墻。桌上的紅燒肉油光锃亮,那是那個年代最誘人的美味,可他始終沒動一筷子;若是遇到每人只有一塊的扣肉,父親更是連目光都不往那邊落。食堂窗外圍了上百人,都眼巴巴地望著桌上的肉菜,而我只顧著狼吞虎咽,全然沒有去理會父親站在我的背后,父親的目光始終落在我埋頭吃飯的背影上。</p> <p class="ql-block">小學三年級時,我在老家柱頭廟小學讀書,突然我鬧著要跟父親去伏虎讀書。父親和母親面面相覷,半天摸不透我的心思。父親蹲下來,摸著我的頭問“為啥非要去伏虎讀書?”我仰著脖子,帶著孩子氣的賭氣說“你天天在外面吃好的,不管我們!”父親聽完愣了愣,隨即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那時的我哪里知道,他在外“吃好的”,不過是開會時偶爾能沾上點葷腥,多數(shù)時候,他揣著干糧就往鄉(xiāng)下跑、靠農(nóng)家端上一碗酸菜紅苕稀飯充饑??傻诙?,父親還是收拾了我的書包,牽著我的手往伏虎走,在我眼里,那便是當時最繁華的“大城市”——伏虎。</p><p class="ql-block">到伏虎讀書后,我竟動了偷父親的錢的念頭。父親的臥室里擺著一張三抽屜辦公桌,左右抽屜上鎖后會留一道細縫,里面放著父親每月五十四塊五的工資。我天天蹲在桌前研究,終于想出了辦法:找一根細鐵絲,一頭磨得尖尖的鋒利,一只手舉著手電筒往里照,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把鐵絲伸進去,對準錢的邊角輕輕一戳,就能穩(wěn)穩(wěn)拖出兩塊錢。每次偷完我都心驚膽戰(zhàn),卻又忍不住隔些日子又來一次。</p><p class="ql-block">紙終究包不住火,父親還是發(fā)現(xiàn)了錢少了,只是他沒戳穿我,只輕聲問“你拿我錢了?”我梗著脖子喊“沒有!”他便沒再繼續(xù)追問,依舊把工資放在原來的地方。后來的歲月里,我無數(shù)次想開口問他“爸,你知道我偷你錢了,你還是把錢放在那里?”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那幾十塊錢在當時是全家的生計,我偷走的十幾塊錢,夠買好多天的全家口糧。而我拿著偷來的錢,帶著同學去飯館買三毛錢一份的回鍋肉,有時還三五份,看著他們圍著我歡呼,竟覺得自己很威風——如今想起,那威風的背后,是父親沉默的包容,是他寧愿自己省吃儉用,也不愿讓我難堪的愛。</p> <p class="ql-block">七十年代末,升鐘水庫要修建,我們家在淹沒區(qū)內(nèi),全家人便跟著父親搬到伏虎安家。父親做了一件在當時驚動了省領(lǐng)導(dǎo)的事:他在鎮(zhèn)上買了一小塊地,要建一座小四合院,主房還是三層樓長四間。那時伏虎的兩層樓都少見,我總好奇他從哪兒弄來的材料和錢。后來才知道,建房的木料是老家舊房拆下來的,磚瓦、水泥、石頭有不少是朋友相贈,最讓人動容的是用工——伏虎片區(qū)的鄉(xiāng)親們自發(fā)趕來幫忙,沒人要一分錢,還自帶上干糧當午飯。張家大爺天不亮就扛著鋸子來鋸木頭,李家嬸子背著竹簍裝著自家蒸的紅薯,王家叔伯帶著鋤頭來平整地基。他們說“黃書記幫我們修過水渠,幫娃們辦過學校,還幫我家娃解決了生病就醫(yī)問題,出這點力氣算啥!”鄉(xiāng)親們排著隊來干活,院子里炊煙裊裊,人聲鼎沸,那場景,如今想來仍像一場溫暖的夢。</p><p class="ql-block">搬家伏虎后,家里開支陡增,我和兩個弟弟、幺妹都在上學,母親每天清晨就起來煮紅苕稀飯或苞谷稀飯,偶爾炒一盤花生米,都要小心翼翼地分到每個人的碗里——若是讓我和大弟自己挑,小弟小妹恐怕連一粒都吃不上。父親工資低,可我們總饞肉,父親便想了個辦法:去食品站買豬頭回來,能涼拌、能紅燒、能炒能蒸、還能燉湯。每次燉豬頭時,院子里都飄著香味,我們姊妹四個圍著灶臺轉(zhuǎn),父親坐在一旁抽煙,看著我們饞貓似的樣子,眼里滿是笑意。只是苦了母親,她要坐在煤油燈底下,用鑷子一根一根拔豬毛,指尖被扎得通紅,燈的光把母親的影子拉得很長,那股豬毛的腥氣,她一忍就是大半宿,直到現(xiàn)在,母親提起這事還忍不住搖頭。</p> <p class="ql-block">房子修好后,我們最怕吃飯時有人來找父親——來的大多是遇到難處的鄉(xiāng)親,有的衣衫襤褸,有的面帶愁容。父親只要聽見敲門聲,放下碗筷就去開門,第一句話準是“吃飯沒?”若是對方說沒吃,他立馬把人往桌邊拉,把自己的碗推過去“快吃,我不餓”。我們沒少埋怨父親,可他總說“人家來找我,肯定是有事過不下去了”。還有單位打牙祭時,父親總匆匆吃幾口,就盛上一大碗肉,假裝邊吃邊往家里趕,腳步快得像怕被人看見。一進家門,父親就把我們叫到跟前,用勺子把肉分到每個碗里,眼神里滿是寵溺,像老鳥把最肥美的蟲子喂給雛鳥——那碗肉的香,我記了一輩子。</p><p class="ql-block">父親的文化不高,可能只讀過幾年私塾,可他總說“人要活到老學到老”。每晚飯后,父親就坐在桌前,看書看報,練習寫鋼筆字,寫的不好就翻過紙張在背面又重寫。后來他還去黨校多次學習,慢慢竟能寫一手漂亮的鋼筆字,父親還試著給《南充日報》、《四川日報》投稿。那些稿件,他改了又改,有時寫到深夜,電燈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像一幅安靜的畫。沒想到,他的稿子真的被采用了,后來還和《南充日報》的編輯成了好朋友。</p><p class="ql-block">受他影響,我讀初中時也開始投稿,竟也屢投屢中。一次我寫了篇題為《在生不孝死了干鬧》的雜文,發(fā)表在《南充日報》上,占了兩個豆腐塊大小的篇幅。父親看到報紙時,高興得像個孩子,拿著報紙四處炫耀,見人就說“這是我大兒子寫的!”父親把那篇雜文剪下來,壓在辦公桌的玻璃底下,放在正中間的位置,直到退休時才取下來。后來父親把我發(fā)表的文章都剪下來(只是他看見我發(fā)表的文章),裝訂成一本冊子送給我,可那時的我年少輕狂,覺得這些“豆腐塊”算不了什么,隨手就放忘了地方。如今想來,那本冊子里藏著的,是父親最樸素的驕傲。</p> <p class="ql-block">父親對黃氏家族的后生,總想著能幫一把是一把。堂哥想去學醫(yī),他騎著自行車跑了幾十里路,找老醫(yī)生求情;堂哥想當老師,他把自己珍藏的書本送過去,鼓勵他首先要努力學習;堂姐想跟著他讀書,父親就把堂姐帶到身邊上學,每天督促她寫好作業(yè)。盡管這些后生沒有出類拔萃的,可父親總說“只要他們能好好過日子,我就放心了”,偶爾還會自責“要是我本事再大些,就能讓他們走得更順些、更遠些”。</p><p class="ql-block">退休后,父親總惦記著黃家壩的黃氏家族親人,時常買些食物如白砂糖、務(wù)農(nóng)物資如尿素之類的東西送回去,每家都送。有一次,父親把物資交給貨車司機捎走,自己卻攔了輛摩托車返鄉(xiāng)。川北的山路顛簸不平,他緊緊抓著車座,回來時腰就閃了,在床上躺了幾個月。我們埋怨他“這么大年紀了還折騰”,他卻笑著說“看見兄弟們、侄兒侄女好好的,我就踏實了”。</p><p class="ql-block">父親當了一輩子小公務(wù)員,心里裝的全是百姓。他總說“當干部要對得起百姓,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可這份“良心”,卻讓他錯過了好幾次提拔和漲工資的機會——他從不肯說假話,每次向上級匯報工作,都把百姓的疾苦如實說出,哪怕會得罪人。有人勸他“少說幾句,對你有好處”,他卻梗著脖子“百姓的苦不能瞞,我問心無愧”。他還常念叨“運動太多,百姓遭罪”,可又無力改變,只能嘆著氣說“我這是搬起石頭砸天”。按政策規(guī)定,1949年前參加工作的人員能辦離休,可父親的檔案丟了,最后只辦了退休。他拿著退休證,摸了摸封面說“沒事,能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就行”。</p> <p class="ql-block">可父親終究沒能安穩(wěn)太久。他去世前兩年的一個下午,華西醫(yī)院的醫(yī)生把我們幾個叫到辦公室,輕聲說“你們父親得了食道癌和賁門癌,晚期了”。后來陳德靜老爺子親自去華西,請了多位專家會診,結(jié)果還是“手術(shù)意義不大,回家康養(yǎng)”。我和弟弟送父親回南部時,在車站道別,我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老了——頭發(fā)白了大半,背也駝了,眼神渾濁得像蒙了一層霧。我握著他的手,那雙手曾經(jīng)扛過槍、救過他人、寫過稿、抱過我,如今枯瘦如柴,布滿皺紋。那一刻,我才猛然驚醒:我還沒來得及為父親洗一次腳,還沒來得及陪他喝一次酒,還沒來得及說一句“爸爸,您辛苦了”,他就要走了。</p><p class="ql-block">后來我才悟到,父親那時可能同時患有抑郁癥。黃氏家族給他的壓力,我們給他的壓力、經(jīng)濟上給他的壓力……他總是坐他床邊的藤椅上發(fā)呆,眼神落在遠方,夜里睡不著時,就念叨著“老大經(jīng)濟狀況差,家庭也不順利;老二的工作順利不,一段時間沒來電話;老三又到那里出差了;幺女還小,說還要生一胎……”父親放心不下我們每一個人,尤其是我——這個被他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大兒子,沒履行好長兄如父的責任,個性又剛烈,成了父親最大的牽掛。</p> <p class="ql-block">父親走后的第二年春天,我突發(fā)腦溢血,在華西醫(yī)院搶救了六七天,才算撿回一條命?;杳云陂g,我反復(fù)做著同一個夢:夢里是廣元市那邊的山貌,半山坡上有一扇黑漆漆的門,門里陰森無比,很多人搶著往里跑,我也跟著擠了進去。可剛進門,就清晰看見父親站在門里面,眉頭皺得緊緊的、驚恐萬狀,父親朝我吼道“混賬東西,你來這里干啥!”聲音里滿是焦急。我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慢慢退了出來,醒來時枕頭全濕了。</p><p class="ql-block">出院后,我總覺得父親還在身邊。每次坐在我常坐的椅子上,都覺得旁邊有他的氣息;吃飯時,總覺得他站在我身后;睡覺時,總覺得他坐在不遠處看著我,像當年看我寫作業(yè)的情形。我把這些事講給我的親朋好友聽,他們都說“是你想父親想多了,是幻覺”??晌抑?,那一定不是幻覺——人的肉體或許會消失,但靈魂不會,父親一直在我身邊,從未離開。</p> <p class="ql-block">五十歲以前,我總嫌父親固執(zhí)、不懂變通,覺得他這輩子沒混出啥名堂;可當我歷經(jīng)大半生風雨,嘗遍生活的酸甜苦辣,才明白父親站在百姓面前的挺直脊梁,藏在沉默里的包容,面對困境時的淡然,都是我一輩子學不來的本事。我不但沒做好兒子,也沒做好父親,沒把父親教我的善良和責任傳承下去。</p><p class="ql-block">如今我一個人獨處時,總愛回憶我和父親的點滴故事,既安然處之、又心如刀絞……我忍不住跪了下來,淚水砸在地上,嘴里喃喃道:“爸爸,要是有來生,您來做我的兒子吧!我會把您架在我的肩上,帶您走遍您沒去過的地方;我會給您點最好的飯菜,請您的好朋友都來和您共享盛宴,不讓您再站在我身后吃飯;我會把我的文稿好好珍藏,像您當年珍藏我的文章那樣。爸爸,來生您來給我當兒子吧,我一定好好寵您,把您給我們的愛,一點一滴都加倍還給您……”</p> <p class="ql-block">【作者簡介:黃黨生,自由撰稿人,曾歷任多家報刊、大型網(wǎng)站、記者、編輯、主編、總編等;現(xiàn)擔任多家網(wǎng)絡(luò)平臺主編(主播)?!?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