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b>第四章:重燃 </b></p><p class="ql-block"><b> 一、 扎根與守望 </b></p><p class="ql-block"> 接下來的日子,楊楚航像一顆被風吹到這片貧瘠土地的種子,努力地將自己的根系扎進壩頭村的土壤里。他深知肩上的責任重大,不僅僅是組織的托付,更有那隱秘而沉重的情感牽絆。他將洶涌的內(nèi)心波瀾強行壓下,以一種近乎苛刻的專注,投入到千頭萬緒的扶貧工作中。</p><p class="ql-block"> 白天,他帶著王明和趙寶山,更深層次地走訪每一戶貧困戶。他不滿足于只聽村干部的介紹和紙面上的數(shù)據(jù),他要去親眼看看米缸里還有多少米,摸摸炕上的被褥厚不厚,聽聽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最需要什么藥,問問輟學在家的少年對未來還有什么模糊的幻想。他厚厚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記錄著各家的具體情況:李老漢的風濕病需要定期理療,孫家的危房墻體裂縫又擴大了,張家媳婦想學刺繡但找不到門路,趙家的半大小子初中畢業(yè)就在家晃蕩,得想辦法送去學門手藝……壩頭村的貧困,是立體的、多維的,像一張無形而堅韌的網(wǎng),纏繞著這里的每一個人?;A(chǔ)設(shè)施的落后使得發(fā)展的成本高昂;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的單一讓村民的抗風險能力極差;教育資源的匱乏正在制造著下一代的貧困;而因病致貧則像一把懸在頭頂?shù)睦麆ΓS時可能將一個剛剛看到點希望的家庭重新?lián)艨濉?lt;/p><p class="ql-block"> 晚上,村委會那間昏暗的宿舍兼辦公室,成了他思考和奮戰(zhàn)的第二個戰(zhàn)場。他對著白天收集來的信息,逐一梳理,分類歸納,試圖找出問題的核心和突破口?;椟S的燈光下,他伏在掉漆的書桌上,撰寫調(diào)研報告,制定幫扶計劃,常常一坐就是深夜。王明帶來的那臺舊打印機,發(fā)出單調(diào)的嘎吱聲,吐出一份份充滿數(shù)據(jù)和希望的文件。他與派出單位市民政局保持著密切的電話溝通,反復(fù)陳述壩頭村的困難,爭取更多的資金和項目支持;他與縣農(nóng)業(yè)局的技術(shù)員一起,多次爬上山坡,勘察地形、土壤,取樣分析,探討發(fā)展高山冷涼蔬菜、中藥材種植的可行性;他專門跑到鄉(xiāng)中心小學,與校長、老師座談,深入了解村里適齡兒童,尤其是像小苗這樣的特殊情況孩子,上學面臨的具體障礙。</p><p class="ql-block"> 然而,在他忙碌、沉穩(wěn)、一切以工作為重的身影背后,始終有一份無法言說、卻又無比清晰的牽掛,如同一條無形的線,牢牢系在村東頭那個破敗卻干凈的小院。他開始有了一些“小小”的習慣。走訪農(nóng)戶時,他會“順路”從那個塌了一角的圍墻外經(jīng)過;去后山勘察地形時,他會“恰好”需要經(jīng)過小苗家門口的那條小路;傍晚在村里散步了解民情時,那個方向也總是他無意識的首選。</p><p class="ql-block"> 他常常能看到這樣的畫面:小苗踮著腳尖,在院子里那根低矮的晾衣繩上,努力地晾曬著洗得發(fā)白的衣物,小臉因為用力而泛紅;或是看到她坐在門檻上,膝蓋上攤著一本破舊的、沒有封皮的識字書,小手指點著上面的字,嘴唇無聲地翕動,那是慧敏打工回來時,在有限的相聚時間里教她的;有時,她會在灶臺前的小板凳上生火,被煙嗆得直流眼淚,卻依然倔強地往里添著柴火,因為奶奶喝藥需要熱水。每一次看到那瘦小卻異常堅韌的身影,在生活的重壓下努力挺直的小小脊梁,楊楚航的心就像被最柔軟的羽毛拂過,又像是被最尖銳的針刺痛。那份基于血緣的直覺,那份日益強烈的懷疑和期待,在他心底瘋狂滋長,幾乎要破土而出。</p><p class="ql-block"> <b>二、 無聲的靠近與笨拙的守護</b></p><p class="ql-block"> 楊楚航開始行動了。他以“第一書記走訪慰問特困戶”的名義,名正言順地給小苗家送去了米、面、油等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他看到小苗奶奶渾濁眼睛里閃爍的感激淚花,也看到小苗看著那袋白米時,偷偷咽了下口水的細微動作。他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他聯(lián)系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說明了小苗奶奶病情的嚴重性和家庭的特殊困難,請求他們能否建立定期上門巡診的機制。鄉(xiāng)醫(yī)被他的執(zhí)著打動,答應(yīng)每月至少來一次,為老人檢查身體,調(diào)整用藥。當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第一次走進那個小院時,小苗的眼睛里充滿了驚奇和希望。</p><p class="ql-block"> 他還找到了一個“完美”的借口。他對趙寶山和王明說,要想精準制定村里的發(fā)展規(guī)劃,必須對每一片土地、每一條溝坎都了如指掌。而村里有些偏僻的小路和閑置的林地,地圖上看不清楚,需要個熟悉地形的“向?qū)А?。自然而然地,他“雇請”了?jīng)常在村里跑動、眼神里透著機靈的小苗。</p><p class="ql-block"> “小苗,楊叔叔對村里還不熟,你帶我去后山那片林子看看好不好?叔叔給你……算工錢?!彼紫律恚M量讓自己的目光與小苗平視,語氣溫和得像在商量。</p><p class="ql-block"> 小苗先是有些怯生生地看著他,但看到他眼中毫無領(lǐng)導(dǎo)的威嚴,只有真誠和鼓勵,她猶豫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p><p class="ql-block">于是,壩頭村的田間地頭、山坡林間,常常出現(xiàn)這樣一幅景象:高大挺拔的楊書記身邊,跟著一個穿著紅色舊外套、像小尾巴一樣的瘦小女孩。小苗確實是個稱職的向?qū)В滥臈l小路最近,知道哪片坡地春天會長出可口的野菜,知道哪棵老樹上有鳥窩。她話不多,但楊楚航問她什么,她都會認真地、用帶著童稚的聲音回答。</p><p class="ql-block"> 在這個過程中,楊楚航會有意無意地問起她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小苗,平時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呀?”</p><p class="ql-block"> “喂雞,掃地,撿柴火,給奶奶熬藥……”她掰著手指頭數(shù)。</p><p class="ql-block"> “喜歡做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喜歡媽媽回來的時候,”她的眼睛會亮一下,“媽媽會教我認字,還會給我講故事?!钡凉夂芸煊謺龅氯?,“可是媽媽不經(jīng)?;貋怼!?lt;/p><p class="ql-block"> 楊楚航的心,隨著她話語里的明暗而起伏。他會給她講一些城市里孩子上學的情景,講圖書館里有很多很多書,講大學校園里高大的教學樓和寬敞的操場。小苗總是聽得極其入神,大眼睛里閃爍著向往的光芒,那是一種對另一個她從未接觸過的世界的本能渴望。</p><p class="ql-block"> 一次,他們坐在后山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上休息,看著山下散落的村莊和遠處層疊的群山。小苗忽然仰起頭,很認真地問:“楊叔叔,上大學是不是要認識很多很多字?要很聰明很聰明才行?”</p><p class="ql-block"> 楊楚航看著她清澈眸子里純粹的渴望,心里一陣酸楚翻涌。這個年紀的孩子,本該無憂無慮地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聽著朗朗書聲,而不是在這里擔憂識字多少,操心家里的柴米油鹽。</p><p class="ql-block"> “是啊,”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wěn),“要讀很多書,學很多知識。但是小苗也很聰明啊,你看你媽媽教你的字,你不是都記得很快嗎?”</p><p class="ql-block"> “我媽媽認識很多字,”小苗的臉上露出難得的、帶著點小驕傲的神情,“她以前也想上大學的。她晚上在油燈下,會拿出舊本子教我,她說,只有好好讀書,將來才能有出息,才能不讓奶奶和媽媽這么辛苦?!彼D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帶著與她年齡不符的憂愁,“可是……媽媽太累了,在縣城給人家飯店洗碗,手都泡白了?;貋硪淮我镁玫能嚕嚻币埠觅F……”</p><p class="ql-block"> 楊楚航沉默著,山風吹拂著他有些發(fā)燙的臉頰。他伸出手,極其輕柔地摸了摸小苗細軟的頭發(fā),那動作里包含了太多無法言說的情感——心疼、愧疚、還有一份沉甸甸的決心。</p><p class="ql-block"> “小苗,”他看著她的眼睛,語氣鄭重得像一個承諾,“你想去上學嗎?”</p><p class="ql-block"> “想!”小苗幾乎是脫口而出,用力地點頭,但隨即,那雙亮起的眼睛又迅速黯淡下去,她低下頭,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囁嚅道,“可是……奶奶沒人照顧……而且,坐那個大大的車去學校,要……要好多錢……”</p><p class="ql-block"> “這些,”楊楚航深吸一口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不容置疑的堅定,“叔叔會想辦法?!?lt;/p><p class="ql-block"> 這句承諾,他不僅是說給小苗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是說給那個缺席了八年的父親身份聽的。</p><p class="ql-block"> <b>三、 希望的火種:通往校園的路</b></p><p class="ql-block"> 送小苗回家后,楊楚航立刻行動起來。他知道,解決小苗的上學問題,是當前最能直接改善她處境、也是最能慰藉他和慧敏內(nèi)心的事情。他再次來到鄉(xiāng)中心小學,這次,他直接找到了校長辦公室。巧合的是,校長竟是他大學時的校友,比他高幾屆。這層關(guān)系迅速拉近了兩人的距離。</p><p class="ql-block"> 在校長簡陋的辦公室里,楊楚航?jīng)]有過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題,詳細介紹了小苗的家庭情況——父親早逝,母親外出打工,奶奶臥病在床,七歲孩童輟學在家承擔家務(wù)……他沒有提及自己與小苗可能存在的特殊關(guān)系,完全是從一個扶貧干部的角度在陳述。</p><p class="ql-block"> “……校長,一個七歲的孩子,正是因為家庭貧困,因為幾百塊錢的校車費,就被擋在校門之外,這不只是一個家庭的悲劇,更是我們基礎(chǔ)教育的失職,是我們這些做工作的人心頭的一根刺啊!”楊楚航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沙啞,眼神里充滿了真摯的懇切與不容置疑的責任感。</p><p class="ql-block"> 校友校長被他話語中的沉重和真誠所打動,他推了推眼鏡,面色凝重:“楚航,你說的情況我了解了。這樣的情況在咱們這偏遠鄉(xiāng)村確實存在,而且不止一例。我們學校也一直在爭取政策,盡力解決?!?lt;/p><p class="ql-block"> “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楊楚航趁熱打鐵,“‘兩免一補’的政策能不能優(yōu)先覆蓋到小苗這樣的孩子?校車費用,我們扶貧工作隊可以從工作經(jīng)費里想辦法擠出一部分,或者看看能不能聯(lián)系社會捐助?關(guān)鍵是,要讓她先進來,先讀上書!”</p><p class="ql-block"> 兩位同樣心懷理想的年輕人,在昏黃的燈光下,進行了一場高效而務(wù)實的討論。最終,校長拍板,特事特辦,立即為小苗辦理入學手續(xù),全面落實“兩免一補”政策(免除學雜費、免除教科書費、補助寄宿生生活費)。同時,楊楚航也表示,扶貧工作隊將負責解決小苗以及村里另外兩個類似情況孩子的校車費用問題。他還提出了一個更人性化的方案:考慮到小苗需要回家照顧奶奶,申請她作為走讀生,每天乘坐校車往返。</p><p class="ql-block">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解決了。當楊楚航拿著嶄新的校服、書包和文具,再次走進那個小院時,小苗正在灶臺前燒火。聽到腳步聲,她回過頭。</p><p class="ql-block"> “小苗,”楊楚航微笑著,將手里代表著希望和未來的東西遞到她面前,“看,這是什么?下個星期一,你就可以和村里的其他小朋友一樣,坐校車去鄉(xiāng)上的小學讀書了?!?lt;/p><p class="ql-block"> 小苗愣住了,她看著那套天藍色的、散發(fā)著嶄新布料香味的校服,看著那個印著可愛卡通圖案的紅色書包,還有里面裝著的文具盒、鉛筆、橡皮……她的小嘴微微張著,大眼睛眨了眨,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校服光滑的面料,又迅速縮回手,仿佛怕把它弄臟了。</p><p class="ql-block"> 過了好幾秒鐘,她才終于反應(yīng)過來,巨大的喜悅像煙花一樣在她眼中炸開。她抬起頭,看著楊楚航,小臉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眼睛里迅速蓄滿了淚水,但那不是悲傷的淚,是夢想成真、難以置信的狂喜的淚。</p><p class="ql-block"> 她突然上前一步,伸出細細的胳膊,緊緊地、用力地抱住了楊楚航的腿,把滾燙的小臉埋在他的褲子上,帶著濃重哭腔的聲音悶悶地傳出來:</p><p class="ql-block"> “謝謝……謝謝楊叔叔!”</p><p class="ql-block"> 這一聲感謝,這一個突如其來的、充滿依賴和信任的擁抱,像一道強烈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楊楚航所有的心理防線。他的眼眶驟然濕熱,一股暖流夾雜著酸楚,洶涌地沖撞著他的心臟。他僵硬了一下,隨即緩緩地蹲下身,猶豫著,最終還是伸出手,輕輕地、充滿憐愛地回抱了一下這個瘦小的、他的親生女兒。這一刻,他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感連接和滿足感,那是一種超越了公務(wù)身份、源于血脈深處的責任與愛被瞬間點燃的灼熱。</p> <p class="ql-block"><b> 四、 晨曦中的新生與黃昏下的重逢</b></p><p class="ql-block"> 送小苗上學的那天清晨,壩頭村仿佛比往日醒得更早一些。秋高氣爽,湛藍的天空像一塊洗過的寶石,幾絲白云悠然地漂浮著。楊楚航特意早早地來到了小苗家。</p><p class="ql-block"> 小苗已經(jīng)穿戴整齊了。天藍色的校服雖然略顯寬大,但被她整理得一絲不茍,紅色的書包規(guī)規(guī)矩矩地背在身后,襯得她的小臉格外精神。奶奶也被她攙扶著,顫巍巍地站到了院門口。老人渾濁的眼睛里不停地流著淚,但那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里,卻擠滿了欣慰和不舍的笑容,嘴里反復(fù)念叨著:“好,好啊……我們小苗……也能上學了……”</p><p class="ql-block"> 楊楚航走過去,蹲下身,仔細地幫小苗整理了一下衣領(lǐng),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樣東西——一條顏色有些陳舊,但洗得干干凈凈的紅領(lǐng)巾。這是他母親在幫他收拾行李時,無意中將他小時候的這件“文物”塞了進來,沒想到此刻竟派上了用場。他動作有些生疏,但卻異常認真地將紅領(lǐng)巾系在小苗的脖子上。</p><p class="ql-block"> “小苗,在學校要聽老師的話,好好學習,和同學們好好相處?!彼粗?,目光溫和而充滿鼓勵。</p><p class="ql-block"> “嗯!”小苗用力地點頭,小手珍惜地摸了摸胸前的紅領(lǐng)巾,眼神里充滿了對即將開始的校園生活的無限期待,也夾雜著一絲初次離家的緊張。</p><p class="ql-block"> 這時,村口傳來了校車清脆的喇叭聲,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宣告一個新篇章的開啟。</p><p class="ql-block"> “校車來了!”小苗眼睛一亮,她回頭看了看奶奶,又看了看楊楚航,然后朝著村口的方向,邁開了腳步。開始是小跑,接著越跑越快,那跳躍的、天藍色與紅色交織的身影,在清晨金色的陽光照耀下,像一簇突然被點燃的、充滿生命力的火焰,瞬間劃破了壩頭村沉悶已久的灰暗色調(diào),給這個困頓的山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希望之光。</p><p class="ql-block"> 楊楚航和奶奶站在院門口,一直目送著那個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村道的拐角。奶奶用粗糙的手背抹著眼淚,喃喃道:“楊書記……謝謝你,真是……謝謝你……”</p><p class="ql-block"> 楊楚航扶著老人,輕聲道:“大娘,這都是應(yīng)該的。”他的目光,卻依然望著村口,心中充滿了復(fù)雜的情緒。</p><p class="ql-block"> 這一天的白天,楊楚航在忙碌中度過,他與王明、趙寶山一起,商討著合作社土地流轉(zhuǎn)的具體方案。但他的心底,似乎總有一根弦被牽動著,隱隱期待著什么。</p><p class="ql-block"> 傍晚時分,夕陽將天際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色。楊楚航獨自在村委會的辦公室里,整理著一天的扶貧工作檔案,紙張翻動的沙沙聲是房間里唯一的聲響。就在這時,院子里傳來了趙寶山那熟悉的大嗓門,以及一個……讓他心臟驟然停跳了一瞬的、雖然略帶疲憊卻依舊能觸動他靈魂深處的聲音。</p><p class="ql-block"> “慧敏回來了?哎呀,你可算回來了!正好,楊書記在呢,快進去,快去謝謝人家!小苗上學的事,可多虧了楊書記前前后后張羅幫忙!”</p><p class="ql-block"> 腳步聲!一個略顯急促、帶著旅途勞頓,卻又無比清晰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他辦公室的門口。</p><p class="ql-block"> 楊楚航感覺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涌向了頭頂,握著筆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他深深地、幾乎是貪婪地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狂跳的心臟稍微平復(fù),然后,他抬起了頭。</p><p class="ql-block"> 時間,真的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jié)了。</p><p class="ql-block">門口,逆著傍晚昏黃的光線,站著一個女人。她穿著一件半舊的、灰撲撲的格子外套,褲腳上還沾著縣城帶回來的塵土,手里拎著一個簡單的行李包。她瘦了,黑了,曾經(jīng)光滑細膩的臉頰變得粗糙,刻上了生活磨礪留下的細碎皺紋,常年浸泡在冷水里勞作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有些粗大,皮膚皸裂。八年!整整八年的風霜雨雪,八年的獨自掙扎,幾乎重塑了她的容顏。</p><p class="ql-block"> 但是,那雙眼睛!</p><p class="ql-block"> 那雙曾經(jīng)盛滿了壩南星光和少女笑意的眼睛,此刻雖然寫滿了長途跋涉的疲憊、猝不及防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的恍惚,卻依然清澈,依然有著他記憶中最深刻的輪廓和神采。只是那眸光深處,沉淀了太多他未曾參與的痛苦、隱忍和滄桑。</p><p class="ql-block"> 四目相對的瞬間,空氣凝固了。萬籟俱寂,只剩下彼此驟然變得清晰可聞的、紊亂的呼吸聲。八年分離的時光,八年刻骨的思念,八年迥異的人生軌跡,在這一刻,被壓縮成這短短幾步距離的、無聲的凝望。震驚、恍然、久別重逢的巨大悸動,物是人非的無盡酸楚……種種復(fù)雜難言的情緒,在空氣中激烈地碰撞、交織,幾乎要迸出火花。</p><p class="ql-block"> “楚……楚航?”鄒慧敏的嘴唇微微顫抖著,干澀的喉嚨里擠出的這兩個字,輕得像一聲嘆息,又重得像一塊巨石,砸在兩人之間脆弱的平靜上。她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門框,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死死摳住木頭,仿佛不這樣支撐,她就會因為這巨大的沖擊而癱軟下去。</p><p class="ql-block"> “慧敏……”楊楚航幾乎是本能地站起身,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哽咽。千言萬語,萬語千言,此刻都堵在喉嚨里,像一團亂麻,找不到一個線頭。八年的尋找,八年的愧疚,八年的等待,最終只化作了這一聲呼喚,包含了太多無法言說的內(nèi)容。</p><p class="ql-block"> 趙寶山站在院子里,看著這詭異而又明顯充斥著過往的一幕,他雖然憨厚,但也立刻察覺到了這絕非普通的干群關(guān)系。他尷尬地搓了搓手,連忙找了個借口:“那個……楊書記,慧敏,原來你們認識?……你們聊著,我家里還有點事,我先回去了,先回去了……”說完,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村委會院子,還很貼心地將院門虛掩上了。</p><p class="ql-block"> 昏暗的辦公室里,只剩下他們兩人。暮色如同潮水般,從窗戶、從門口涌入,將兩人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模糊地交織在斑駁的地面上。</p><p class="ql-block"> “你……你怎么會在這里?”鄒慧敏率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走進屋里,腳步有些虛浮,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絲極力掩飾的、源自本能的慌亂。她無法理解,為什么消失了八年的人,會以這樣一種身份,出現(xiàn)在她最狼狽、最不堪的生活現(xiàn)場。</p><p class="ql-block"> “單位……單位派我來這里扶貧,擔任第一書記?!睏畛奖M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但他微微顫抖的指尖出賣了他內(nèi)心的激蕩,“我……我不知道你在這里。”這句話,半是真話,半是謊言。他知道她在壩北,卻從未奢望,命運會如此精準地將他們拋在同一個坐標點上。</p><p class="ql-block"> 鄒慧敏低下頭,避開了他過于灼熱的目光,雙手無意識地緊緊絞著外套的衣角,那上面還帶著縣城飯店里洗潔精和油煙的味道。“小苗上學的事……謝謝你。”她的聲音很低,帶著客套的疏離,卻又難掩那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激。</p><p class="ql-block"> “不用謝,”楊楚航向前邁了一小步,距離的拉近,讓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她眼角細密的紋路,看到她鬢角悄然生出的一絲與年齡不符的白發(fā),一股尖銳的心疼猛地刺穿了他的心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劇烈,“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彼D了頓,目光緊緊鎖住她,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你……這些年,過得怎么樣?”</p><p class="ql-block"> 一句看似平常的問候,卻像一把生了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鄒慧敏心中那扇封閉了太久太久的情感閘門。所有的堅強、所有的偽裝,在這一刻土崩瓦解。她的眼圈瞬間紅了,淚水迅速在眼眶里聚集、盈滿,她拼命地咬著下唇,強忍著不讓它們掉下來,別過頭去,肩膀微微聳動。</p><p class="ql-block"> “還……還好?!彼煅手?,從喉嚨里擠出這兩個毫無說服力的字眼。</p><p class="ql-block"> “慧敏,”楊楚航的聲音里充滿了痛苦和自責,他又向前一步,幾乎能聞到她發(fā)間淡淡的、廉價的皂角氣味,“對不起……我……我來晚了?!?lt;/p><p class="ql-block"> 這句話,像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鄒慧敏苦苦支撐的意志。八年的委屈,八年的艱辛,八年的孤獨無依,八年的隱忍負重,如同積蓄了太久太久的洪水,終于沖垮了堤壩,洶涌而出。她再也控制不住,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卻無比洶涌地滑過她粗糙的面頰,滴落在陳舊的地面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p><p class="ql-block"> 楊楚航再也忍不住了,積攢了八年的情感如同巖漿般噴薄欲出。他伸出手,幾乎是本能地,想要像當年那樣,將這個受盡了苦難的女人擁入懷中,用自己的一切去撫平她的傷痛。然而,手臂伸到一半,卻硬生生地僵在了半空中。他猛地意識到,現(xiàn)在的他們,中間隔著的不再是壩南那條清澈的小河,而是八年無法倒流的時光,是各自被命運刻畫的、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還有一個他們共同創(chuàng)造、卻至今未能相認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那伸出的手,帶著巨大的無力感和現(xiàn)實的冰冷,緩緩地、沉重地垂落下來。他緊緊握成了拳,指甲因為用力而深深陷進掌心的皮肉里,帶來一陣清晰的刺痛,試圖用這肉體的痛苦來壓制內(nèi)心翻江倒海的情緒。</p><p class="ql-block"> “小苗……”他艱難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紙上磨過,那個盤旋在心頭已久、日夜煎熬著他的問題,終于在這一刻,沖破了所有的顧慮,問出了口,“她是不是……我的女兒?”</p><p class="ql-block"> 鄒慧敏猛地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向他,眼神里充滿了極度的震驚、下意識的惶恐,但在這震驚和惶恐之下,又分明有一種隱藏了多年的秘密終于被戳破的、近乎虛脫的釋然。她張了張嘴,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最終,她只是用力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一般,閉上了眼睛,重重地、認命般地點了點頭。</p><p class="ql-block"> 盡管心中早已有了九成的確定,但當這猜測被當事人親口(以點頭的方式)證實的這一刻,楊楚航還是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般的巨大沖擊和眩暈,腳下甚至踉蹌了一下,不得不伸手扶住了旁邊的桌子邊緣。那個叫他“楊叔叔”的、乖巧懂事得讓人心碎的、有著清澈眼神和羞澀微笑的女孩,那個他第一眼看到就心生悸動的孩子,真的是他的骨肉!是他和慧敏在那絕望的離別之夜,留下的愛與痛苦的結(jié)晶!</p><p class="ql-block">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失而復(fù)得的狂喜、沉甸甸如山的愧疚、噴薄而出的責任感,以及一種難以名狀的、初為人父的巨大激動,像一股強大的暖流,瞬間席卷了他的全身,淹沒了他所有的感官。</p><p class="ql-block"> “當年……我嫁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编u慧敏泣不成聲,斷斷續(xù)續(xù)地開始訴說,那些被她深埋心底、獨自咀嚼了八年的苦楚,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不敢告訴任何人……我怕啊……我怕孩子生下來會被人指指點點,說她是沒爹的野種……我怕婆婆知道了真相,會承受不住,這個家就真的散了……我只能……只能一個人扛著……對外說是早產(chǎn)……”她的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無盡的委屈和后怕。</p><p class="ql-block"> “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當時不告訴我?!后來為什么不告訴我?!”楊楚航的聲音因為痛苦和自責而拔高,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怒吼,“我是她的父親!我有責任!”</p><p class="ql-block"> “告訴你又能怎樣?!”鄒慧敏抬起淚眼,凄然地看向他,那笑容比哭還要讓人心碎,“那時候你還在上大學,告訴你,除了讓你跟著痛苦,讓你和家里鬧翻,毀了你的前程,還能有什么結(jié)果?……而且,那時候……我已經(jīng)是別人的妻子了……這是我的命,也是你的命,我們……我們都得認……”她的話語里,充滿了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后的麻木和宿命感,這比任何激烈的控訴都更讓楊楚航感到心痛。</p><p class="ql-block"> 暮色愈發(fā)濃重,辦公室內(nèi)幾乎完全暗了下來。兩人相對而立,身影模糊,只有彼此粗重的呼吸和壓抑的啜泣聲在空氣中回蕩。窗外,壩北初冬的風依舊不知疲倦地吹著,帶著浸入骨髓的寒意,但此刻,卻似乎再也無法吹散這間陋室內(nèi)彌漫的、濃得化不開的復(fù)雜情感——有悔恨,有傷痛,有無奈,但更多的,是一種被血緣和過往緊緊捆綁在一起的、無法分割的聯(lián)結(jié)。</p><p class="ql-block"> 楊楚航看著眼前這個他深深愛過、也曾怨懟過其“認命”、苦苦尋找了八年、最終以這樣一種方式重逢的初戀,看著這個為他生下了女兒,卻獨自一人背負著秘密、承受了八年生活重壓的女人,心中百感交集。過往所有的遺憾、歲月的隔閡、命運的捉弄,在得知小苗身世真相的這一刻,仿佛都被賦予了新的意義。他們之間,因為那個流淌著兩人血液的孩子,被一條無形而堅韌的紐帶,重新緊緊地連接在了一起,再也無法分開。</p><p class="ql-block"> “慧敏,”他再次開口,聲音已經(jīng)恢復(fù)了沉穩(wěn),帶著一種經(jīng)過巨大情感沖擊后的平靜和前所未有的堅定,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以前的事,錯過了的時光,我無法改變,也無法彌補。但從現(xiàn)在開始,從現(xiàn)在這一刻起,讓我來照顧你們,照顧小苗。這不是施舍,也不是憐憫,這是我欠你們的,是我身為人父、身為……身為一個曾經(jīng)愛過你、現(xiàn)在依然……無法放下的男人,心甘情愿、也必須承擔的責任?!?lt;/p><p class="ql-block"> 鄒慧敏的淚水無聲滾落,浸濕了衣襟。她望著眼前這個男人,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吹散:“那你現(xiàn)在的家呢?你的妻子......”</p><p class="ql-block"> “我還沒有結(jié)婚?!睏畛降穆曇羝届o而堅定,像一塊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中漾開層層漣漪。</p> <p class="ql-block"> 窗外,壩北的風依然呼嘯著掠過枝頭,但此刻聽來,那嗚咽聲中似乎真的夾雜了些許不同——是冰雪初融的濕潤,是泥土深處萌動的生機,是遙遠卻必將抵達的春天,正攜著它微弱而執(zhí)拗的氣息,悄然穿透這片凜冬的荒原。(連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