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冬風(fēng)無痕

辦公室的燈一盞盞暗下去時，我正坐在前臺的椅子上翻手機。屏幕的光映著玻璃門外的雨，細得像被風(fēng)吹散的棉線，粘在地面上，暈開一片淺淺的濕痕。小鴻下午下班臨走時拍了拍我的肩：“今晚麻煩幫我鎖下門，朋友來訪，我得趕回去。”我點頭應(yīng)著，沒料到這一等，就等了一個鐘頭。最后一個從辦公室出來的是小亮。他拎著黑色的公文包，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塊舊手表——還是三年前公司年會抽獎他中的，表盤邊緣已經(jīng)磨出了細紋?？匆娢疫€坐在前臺，他愣了一下，快步走過來：“怎么還沒走？都快七點了?！?lt;/span>“等鎖門呢，小鴻有事先走了。”我合起手機，起身收拾前臺的登記表，“里面沒人了吧？”?“沒了，最后一個就是我。”他彎腰看了眼前臺下方的電源開關(guān)，“走，一起關(guān)了，省得你再跑一趟?！?lt;/span> 我們并肩往辦公室走，走廊里的聲控?zé)綦S著腳步聲亮起來，又在身后慢慢暗下去。他走在前面，手指劃過各個辦公室的門把手，確認都鎖好了，才停在總電源前：“啪”的一聲，整層樓的燈瞬間熄滅，只剩下安全出口的綠光，在黑暗里泛著柔和的光。下樓梯時，雨好像比剛才密了些，落在樓梯間的窗戶上，發(fā)出“嗒嗒”的輕響。我隨口說了句：“你也挺辛苦的，這么晚還在忙。”他腳步頓了頓，笑著搖頭：“沒辦法，下午臨時來個客戶，得把方案捋清楚，時間由不得自己?！?lt;/span>“那明天能休息嗎？打算去哪兒？”我問。“還能去哪兒？”他掏出車鑰匙，指尖在鑰匙扣上轉(zhuǎn)了一圈——那鑰匙扣是個小小的奧特曼，應(yīng)該是他兒子的，“在家陪老婆孩子唄，上周答應(yīng)帶孩子去公園，結(jié)果又加班了?！?lt;/span>我想起自己和愛人周末窩在沙發(fā)上看電影的日子，心里忽然有點羨慕：“還是你們好，回家能抱抱孩子，熱熱鬧鬧的?！?lt;/span>他轉(zhuǎn)頭看我，路燈從窗戶照進來，落在他臉上，帶著點溫和的笑意：“你也不錯啊，兩夫妻在一起，想吃飯就出去吃，想追劇就追到半夜，時間都是自己的。我有時候看著你們，還覺得自在呢。”我愣了一下，忽然笑了。原來我們都在望著對方的生活：他羨慕我的“自由”，我羨慕他的“熱鬧”，就像兩只隔岸的鳥，總覺得對岸的樹枝更穩(wěn)當些?！罢f得也是，”我嘆口氣，“每家有每家的日子，說到底，都是相互羨慕?！?lt;/span>“可不是嘛?！彼崎_門，外面的雨絲撲面而來，帶著點涼意，“總覺得別人的生活更好，其實自己手里的，也沒差到哪兒去?！?lt;/span>他從包里掏出一把黑傘，撐開時“嘭”的一聲，傘骨彈開的聲音在雨夜里格外清晰。他把傘往我這邊傾了傾，自己的肩膀半邊露在雨里，雨滴落在他的藏青色外套上，暈開一個個深色的小圓點?！拔宜湍慊厝グ?，下雨了，走路不方便。”“不用不用，宿舍離這兒就五分鐘路程，我跑兩步就到了?！蔽彝鶄阃馔肆送?，想把傘推回去。“別客氣，我車就停在樓下，順道?！彼挥煞终f地把傘往我手里塞了塞，自己邁步往停車場走，“快跟上，雨要下大了?！?lt;/span> 我攥著傘柄，看著他走在前面的背影，忽然覺得有點恍惚。我和小亮共事十年，他比我晚來公司一年，卻一直在不同的部門——他在銷售部，天天跑客戶；我在生管部，守著生產(chǎn)的瑣碎。平時在公司碰見，也不過是點頭打個招呼，說句“早”或者“下班了”，算起來，這還是我們第一次這么正經(jīng)地同行。他的車停在寫字樓側(cè)面的停車位，是輛銀色的小轎車，車身上落了點雨，看起來很干凈。他繞到副駕駛那邊，拉開車門，手還特意擋在車門框上：“小心碰頭?！?lt;/span>我坐進車里，有點拘謹?shù)匕褌惴旁谀_邊。車里很安靜，只有雨刮器輕輕刮過玻璃的聲音，“唰——唰——”，像在數(shù)著時間。他發(fā)動車子，方向盤在他手里轉(zhuǎn)了個彎，車子緩緩匯入夜色里的車流。“現(xiàn)在開車都有點怕了。”他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我看向他：“是怕上下班高峰堵？”“高峰倒還好，能繞路避開?！彼麌@口氣，眼睛盯著前方的路，“就怕半夜開車，昨晚一點多才從客戶那兒回來，眼睛都快睜不開了，盯著路燈都覺得重影?！?lt;/span>“那你也別太拼了，身體要緊?！蔽蚁肫鹱约阂郧耙部偘疽冠s報表，現(xiàn)在稍微晚點就覺得累，“我現(xiàn)在也熬不動了，一過十二點就困得不行?！?lt;/span>他笑了：“可不是嘛，年紀到了，不服老不行?！?lt;/span>車子很快就到了我住的小區(qū)門口。小區(qū)門口有條窄巷，只能容一輛車慢慢過，我連忙說：“就在這兒停吧，我走進去就行，巷子不好開?！?lt;/span>“沒事，送你到樓下，下雨天走路不方便?！彼麤]減速，打了個轉(zhuǎn)向燈，慢慢把車開進巷子里。巷子兩邊的路燈很暗，他把車燈調(diào)得低了些，怕晃到住戶的窗戶。到樓下時，雨已經(jīng)小了很多，只剩下零星的幾滴。我解開安全帶，剛想開門，他先一步下了車，繞到我這邊，幫我拉開了車門：“慢點，地上滑。”“太謝謝你了，還特意送我進來，耽誤你陪孩子了?！蔽覔沃鴤悖驹谲囃?，心里暖暖的。他靠在車門上，擺擺手：“客氣啥，順路的事。趕緊上去吧，雨還沒停呢?！?lt;/span>我點點頭，轉(zhuǎn)身往樓道走，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他還站在車邊，見我回頭，揮了揮手，示意我快進去。我走進樓道，從窗戶里看出去，他才坐回車里，車子慢慢倒出巷子，燈光在雨夜里劃了個溫柔的弧線，然后消失在路口。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雨漸漸停了，心里總覺得暖暖的。我想起小亮把傘往我這邊傾的樣子，想起他擋在車門框上的手，想起他說“在家陪老婆孩子”時的語氣，忽然覺得，職場里的情誼，從來不是看部門是否相近——銷售部的他忙著跑客戶，生管部的我忙著盯生產(chǎn)線，平時交集寥寥，卻能像這場雨里的傘，不刻意，不張揚，卻總能在需要的時候，給你恰到好處的溫暖。后來的日子，我和小亮還是像以前一樣，在公司碰見了就打個招呼，偶爾在茶水間碰到，會聊兩句孩子的近況，或者他皺著眉說“客戶又壓價，明明成本都快兜不住了，還得耐著性子談”，我也無奈“這批貨質(zhì)檢時發(fā)現(xiàn)兩個小瑕疵，又得返工，今天下班又得晚了”沒有太多刻意的往來，卻總覺得心里多了份踏實的熟稔。直到五年后的今天，我整理舊照片時，翻到一張當時拍的雨夜照片——是那天晚上我站在樓道里，對著巷子口拍的，照片里只有模糊的路燈和雨絲，卻一下子讓我想起了那個晚上的所有細節(jié)：傘傾斜的角度，車門打開的聲音，車里安靜的雨刮器聲，還有小亮那句“我們一直在羨慕別人，總覺得別人的生活最好”。原來，那些不刻意的瞬間，那些細碎的溫暖，最是難忘。就像那場雨，下過就停了，可雨里的傘、車里的話、送歸的路，卻像一顆小小的種子，在心里發(fā)了芽，長成了記憶里最柔軟的部分。我們總在追逐遠方的星光，卻常常忽略了身邊的燈火。其實，生活里最珍貴的，從來不是驚天動地的感動，而是那些藏在平凡日子里的小溫暖——一把傾斜的傘，一段順路的車程，一句推心置腹的話，還有那個愿意在雨夜里，多送你一程的人。這些溫暖，像雨夜里的光，不耀眼，卻足夠照亮一段路，也足夠讓我們在往后的日子里，想起時，心里依然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