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思念

詩琳外語

2025年夏天的南昌，難得下了一場大雨。傍晚六點，驟雨剛歇，贛江面上還飄著層薄薄的水霧，我撐著傘拐進疊山路那家“西?？Х任荨?。木質門推開時帶起風鈴輕響，冷氣裹著焦糖瑪奇朵的甜香漫過來，剛收起傘的肩頭還沾著雨珠，卻聽見電視里飄出的旋律：“我吹過你吹過的風，這算不算相擁；我走過你走過的路，這算不算相逢……” 沙啞的女聲裹著吉他弦的震顫，像根細針輕輕扎在心上。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玻璃上的雨痕還沒干，模糊了窗外霓虹。服務生端來熱拿鐵時，我指尖還在無意識地摩挲杯沿——那旋律里的字句，正牽著我的思緒往回走，走回1977年的湘贛邊境，走回那個叫“森林生產(chǎn)隊”的山村。 那年我十八歲，剛被下放到村里第一天。隊長把我領到老房東家時，土坯房的院壩里正曬著金黃的稻谷，一個穿藍布衫的姑娘蹲在石磨旁，手里攥著把竹篩子，篩掉谷殼里的碎草。聽見腳步聲，她抬起頭，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雙眼——像山澗里剛撈起來的泉水，亮得能映出天上的云，眼尾微微上挑，笑起來時會彎成兩彎月牙。 “這是我閨女，小名叫田螺，你叫她田螺姑娘就行?！崩戏繓|搓著手笑，“以后你就住東廂房，缺啥少啥跟她說，她手巧，能幫你搭把手?！?lt;/p> 后來我才知道，“田螺姑娘”這名字不是白叫的。她十六歲，沒上過一天學，可山里的活計樣樣精通：天不亮就背著背簍上山砍柴，露水能打濕她的褲腳，卻砍得一手好柴，碼在屋檐下整整齊齊，連柴刀都磨得锃亮；上午跟著隊里婦女去坡上打豬草，別人半天割一筐，她能割兩筐，還能分辨出哪些草豬愛吃，哪些草有毒；傍晚收工回來，她要燒火做飯，土灶里的火苗被她撥弄得忽明忽暗，鍋里的紅薯粥總熬得稠稠的，就著她腌的酸豆角，是我那段苦日子里最香的飯。 最絕的是她摸田螺的本事。村后的那條小河，水清亮得能看見水底的鵝卵石，每到初夏，田螺就藏在石頭縫里。她挽起褲腿下河，不用看，光憑腳在水里探，就能摸出又大又肥的田螺。有次我跟著她去，蹲在河邊看她彎腰，藍布衫的衣角浸在水里，露出的小腿沾著青苔。她回頭沖我笑：“城里來的學生娃，別下水，涼。”說著就把摸好的田螺裝進竹籃，“晚上給你做田螺塞肉，我娘教我的手藝。” 那天晚飯，土桌上真擺了盤田螺塞肉。她把田螺尾部剪掉，往殼里塞了剁好的豬肉末，再用紫蘇葉燜煮，出鍋時撒上蔥花，香味飄滿了整個屋子。我吃得急，被田螺殼卡了喉嚨，她趕緊遞來溫水，還笑著拍我的背：“慢點吃，又沒人跟你搶?！被椟S的煤油燈照在她臉上，我看見她耳尖紅了，不知是被燈烤的，還是別的緣故。 我開始盼著收工，盼著能在院壩里看見她的身影。有時我在煤油燈下看書，她會端著碗熱水進來，輕聲問：“要不要加把柴火？”我點頭，她就蹲在灶邊添柴，火光映著她的側臉，睫毛長長的，像小扇子。我想跟她多說說話，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我是城里來的學生，遲早要走，而她沒讀過書，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我們之間像隔著條看不見的河。 有次隊里分糧食，我扛著半袋稻谷往回走，半路袋子破了，稻谷撒了一地。我蹲在地上撿，急得直冒汗，她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手里拿著塊粗布，蹲下來幫我把稻谷包好，還替我扛著袋子往家走?！澳闵碜尤酰院笾鼗罡艺f。”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看著她瘦小的肩膀扛起比她還沉的袋子，心里又酸又暖。 那年冬天特別冷，我?guī)淼拿绿。瑑龅弥贝蚨哙?。有天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床頭放著件新織的毛衣，藏青色的，針腳不算特別整齊，卻織得厚實。我拿著毛衣去找她，她正在喂豬，看見我手里的毛衣，頭埋得更低了：“我看你冷，就學著織了件，要是不好看……” “好看，特別好看。”我打斷她，聲音都有些發(fā)顫。那天我穿上了那件毛衣，走在雪地里，一點都不覺得冷。我想跟她表白，想告訴她我喜歡她，可我又怕——我要是考不上大學，一輩子留在村里還好，可我要是考上了，走了，她怎么辦？ 1977年冬天，恢復高考的消息傳來，整個村里都沸騰了。我抱著書本拼命復習，她還是每天給我端熱水、添柴火，只是話少了些。有天晚上，我看書到半夜，她進來添柴，輕聲問：“你……能考上大學嗎？” “我不知道，盡力吧?！蔽姨ь^看她，看見她眼里有光，又有霧。 “那你要是考上了，還會回來嗎？”她問。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沒再問，添完柴就走了，腳步很輕，像怕打擾我。 高考那天，她起得比我還早，給我煮了雞蛋，還把我那件藏青色毛衣疊好放進包里：“路上冷，穿上?！蔽医舆^毛衣，想說點什么，可她已經(jīng)轉身進了廚房。我走的時候，她沒出來送我，我站在院壩里喊她的名字，沒人應，只有廚房的煙囪冒著煙。 我考上了南昌的一所大學，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整個村里都來道賀。老房東殺了雞，擺了桌酒，她卻沒怎么說話，只是一個勁地給我夾菜。我想跟她要個聯(lián)系方式，想告訴她我會回來找她，可她避開了我的目光，只說：“你到了城里，要好好讀書，別惦記家里。” 我走的那天，她還是沒送我。我坐在拖拉機上，回頭看那座土坯房，看見她躲在門框后，露出半張臉，眼里含著淚。拖拉機越開越遠，那座土坯房、那個躲在門框后的身影，漸漸變成了小黑點，最后消失在山路盡頭。 到了大學，我給村里寫過信，收信人是老房東，可信寄出去后，一直沒收到回信。我又寫了幾封，還是石沉大海。后來我才知道，我去上大學不久，老房東搬家了。我曾經(jīng)想過找她，可茫茫人海，我連她的大名都不知道，只知道她叫田螺姑娘，只記得她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 咖啡屋里的歌聲還在繼續(xù)：“我還是那么喜歡你，想與你到白頭；我還是一樣喜歡你，只為你的溫柔……”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眼淚卻忍不住掉了下來。玻璃上的雨痕干了，窗外的霓虹亮了，我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突然想起那年夏天，她在小河里摸田螺的樣子，想起她給我做的田螺塞肉，想起那件藏青色的毛衣。 我掏出手機，翻出一張翻拍的老照片——那是1977年春天，村里拍的集體照，我站在后排，她站在前排，穿著藍布衫，手里攥著根稻草，笑得一臉燦爛。照片里的她那么年輕，那么好看。 這些年，我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可再也沒見過像她那樣干凈、善良的姑娘。我吹過很多地方的風，走過很多地方的路，可只有吹過森林生產(chǎn)隊的風，走過那里的路時，我才覺得，像是跟她相擁，像是跟她相逢。 服務生走過來，問我要不要續(xù)杯，我搖了搖頭。我拿起傘，推開咖啡屋的門，晚風帶著雨后的濕氣吹過來，我裹緊了身上的外套——要是她還在，要是她能看見現(xiàn)在的我，會不會還像當年那樣，遞來一杯溫水，笑著說：“慢點走，別著涼?！?lt;/p> 我沿著贛江走，江面上的水霧還沒散，像那年森林生產(chǎn)隊的晨霧。我想起她摸田螺時的樣子，想起她織毛衣時的樣子，想起她眼里的光。也許她現(xiàn)在就在某個地方，過著安穩(wěn)的日子，也許她已經(jīng)忘了我，忘了那個1977年的冬天，忘了那件藏青色的毛衣。 可我沒忘。我還是那么喜歡她，像當年一樣，只為她的溫柔。那首歌還在耳邊回響，我對著江面輕聲說：“田螺姑娘，我吹過你吹過的風，這算不算相擁；我走過你走過的路，這算不算相逢……” 江風拂過，像是她的回答，輕輕的，暖暖的，藏在這遙遠的思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