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弈

古榆蒼勁

對弈 作者崔和平 秋日的午后，天光澄澈，云影悠悠，宛如一幅被風輕輕拂過的水墨長卷。院中那棵老槐樹，已經有上百年的光景，虬枝盤曲，如龍蛇游走，枝葉繁茂如蓋，篩下斑駁的光影，灑在石桌上。那張青石棋桌，歷經風雨，邊緣已磨出圓潤的弧度，石面刻著縱橫十九道，深淺不一，仿佛每一道都鐫刻著一段歲月的低語。兩枚棋子靜臥其上，一黑一白，如陰陽初分，如晝夜交替，又似兩個靈魂，在寂靜中等待一場宿命的相逢。 兩位老者緩緩而來。一位身著藏青布衫，銀發(fā)如雪，眉目沉靜，手持黑子，步履穩(wěn)健，如一座移動的山岳；另一位穿月白對襟褂子，身形清瘦，眼神清亮，執(zhí)白子，嘴角常含淺笑，仿佛春風拂面。他們是鄰人，亦是棋友，三十年來，每逢秋深，必于此對弈。不約而同，無需言語，只因這季節(jié)的風里，飄著棋子落盤的回響。 他們落座，泡一壺老茶，茶煙裊裊，與陽光交織，如夢似幻。黑子先手，落于右上角“星位”，不疾不徐，如夜幕悄然降臨；白子應之，輕點左下，似晨光初露。棋局開啟，無聲的戰(zhàn)場就此鋪展。 初盤，如春溪初動，水流潺潺，不爭不搶，各自布陣。黑子穩(wěn)扎穩(wěn)打，如農夫耕田，一犁一鋤，深耕厚積；白子則如行云流水，隨勢而變，時而輕跳，時而飛壓，似在試探，又似在引誘。觀棋者漸多，有鄰家孩童蹲在石階上，托著腮幫，眼睛瞪得溜圓，小聲問：“爺爺，這步是干啥？”老人不答，只輕輕搖頭，示意他靜觀。棋局如書，需細讀，不可輕言。 中盤漸入佳境，局勢如江河奔涌，暗流激蕩。黑子突然發(fā)力，一記“鎮(zhèn)神頭”，如猛虎下山，直逼白棋大龍；白子不慌，一招“托退”，如游龍入水，巧妙避鋒，反手一“靠”，竟在黑陣中生出一縷生機。旁觀者驚呼：“妙手！”可兩位對弈者依舊面無表情，仿佛那驚心動魄的交鋒，不過是心中早已演練千遍的尋常。 棋至中局，風起云涌。黑子如墨云壓城，層層推進，圍而不殺，似在布一張無形的網；白子則如孤鴻掠影，在夾縫中求活，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卻又暗藏鋒芒。一子落下，如驚雷乍起，又似落葉無聲。有時，他們久久沉吟，指尖懸于半空，似在與命運對視；有時，落子如飛，仿佛早已洞悉天機。棋盤上，已非簡單的得失，而是一場關于智慧、耐心與心境的較量。 一位觀棋的老教師輕嘆：“這哪是下棋？分明是寫一篇人生文章——起承轉合，伏筆千里，有隱忍，有爆發(fā)，有舍有得。” 是啊，棋如人生。年少時，我們爭強好勝，恨不得一步定乾坤；中年時，才懂權衡，知進退，明取舍；而今老矣，才真正明白：真正的勝，不是吃掉對方多少子，而是能否在紛繁中守住本心，能否在絕境中留一線生機。 風起了，槐葉紛飛，如時光的碎片，飄落棋盤。執(zhí)黑的老者輕輕拂去，動作輕柔，仿佛怕驚擾了棋局的魂靈。他抬頭望天，云卷云舒，一如當年他站在講臺上，望著窗外的天空，思索人生的答案。 終局將至。白子在邊角做活，黑子雖圍得廣闊，卻終因一處“氣”緊，被白棋巧妙做眼，活出一塊。數子之后，勝負已分——白子半目勝。 執(zhí)白者微微一笑，不驕不矜：“僥幸，僥幸。你那記‘大飛’若早一步，我早已敗北?！?lt;/p>黑衣老者緩緩點頭，眼中無憾：“你走得比我通透。我太執(zhí)著于‘勢’，卻忘了‘活’才是根本?！?lt;/p> 兩人相視，忽而輕笑出聲。那笑聲，如秋水共長天一色，清澈而深遠。他們知道，勝負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三十年來，每逢秋深，他們仍能坐在這里，面對彼此，面對棋盤，面對自己。 收子入匣，黑子歸黑，白子歸白，如星辰歸夜，如江河入海。棋局散了，人卻未散。他們并肩坐在石凳上，捧著粗瓷茶碗，啜一口溫茶，聊起舊事：誰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誰家的孫子學會了下棋，誰家的貓又爬上了屋頂…… 夕陽西下，余暉灑在老槐樹上，灑在石桌上，灑在兩位老人的肩頭。影子被拉得對弈，不止于棋。它是靜默中的對話，是歲月里的修行。人生如棋，落子無悔；而真正的智慧，不在贏，而在下得從容，在于明知勝負終有盡，仍愿坐下來，與知己，對弈一場，不問歸期。 夜幕漸臨，星子初升。院中空寂，唯余石桌靜立，仿佛在等下一個秋天，等下一場對弈，等兩個白發(fā)蒼蒼的靈魂，再次以黑白為語，以棋盤為紙，寫下未完的詩篇。 而那詩，關于時間，關于友情，關于生命中最深的領悟——所謂對手，不過是另一個自己；所謂勝負，不過是心鏡的映照。 作者簡介：崔和平，網名古榆蒼勁，河北省平山縣合河口鄉(xiāng)桂林村人，河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石莊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平山縣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龍吟文化編輯部執(zhí)行總編，曾被授予“感動平山十大人物”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