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贛西萍城的鄉(xiāng)野間，藏著一段漸被遺忘的趣味婚俗——“扒灰有功”。這趣事的妙處，從不在字面的詼諧調(diào)侃，而在儀式里飄著的煙火氣與熱鬧勁兒，讓人一沾就覺愜意。</p><p class="ql-block">那日，我應(yīng)表弟之邀，去鄉(xiāng)下赴他兒子的婚宴。車子剛拐進村口，喜慶的氣息就裹著風撲過來。最先撞進眼里的是路口架起的彩虹橋門，紅綢繞著彩條飄得熱鬧，橋門兩側(cè)圍滿了鄉(xiāng)鄰，你一言我一語地指點著、笑著，熟稔的鄉(xiāng)音里滿是歡喜。</p><p class="ql-block">最讓我眼前一亮的，是橋門旁立著的那架“老物件”——一輛裹著紅布的獨輪推土車。木輪子泛著經(jīng)年使用的溫潤光澤，紅布在車頭上扎著一朵大紅花，在一眾現(xiàn)代婚慶裝飾里格外惹眼。這物件早淡出了日常，此刻卻像位“老壽星”般被請出來撐場面，路過的人都忍不住多瞅兩眼，驚嘆聲里滿是對舊時光的懷念。</p> <p class="ql-block">我停好車，便喜望著四處往里走去。一條輔就的紅色彩道直通表弟家門口，屋前門框貼著喜慶的條幅，燙金的“囍”字在陽光下亮得晃眼，輝映著門前的坪地——坪地上早已搭好了紅頂婚棚，油亮的木桌凳碼得整整齊齊，棚角掛著串紅的燈籠，風一吹就晃出細碎的光。不遠處的露天灶臺炊煙正旺，大廚們掂著鐵鍋顛出“嘩啦”的脆響，醬油香裹著辣椒的鮮辣氣飄得滿村都是。</p><p class="ql-block">我走上前去，被迎客的炮竹驚得側(cè)身一躲，碎紅的紙屑落在肩頭，帶著熱乎的喜慶味。忙跑到表弟家門前，這一瞅，又讓我驚艷：門口立著的兩人，正是表弟和表嫂——表嫂穿了件繡滿牡丹的紅緞褂子，配著層疊的紅紗裙，雖搭著日常的牛仔褲和休閑鞋，卻掩不住眉眼間的笑意；表弟更惹眼，頭戴一頂鑲了藍花飾的紅頂帽，臉上被畫了滑稽的“花臉”，嘴角叼著根煙，身披的紅長袍上還繡著花紋圖案，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著院兒里，活脫脫一副“老財主”的打趣模樣。</p><p class="ql-block">旁邊的鄉(xiāng)鄰笑著起哄：“這是‘扒灰老爺’的新扮相！”表嫂笑著拍了下表弟的胳膊：“讓你少抽根煙，偏不聽，等下拜堂還得讓娃笑話！”表弟把煙往旁邊一彈，咧著嘴笑：“今兒我是主角，就得這個派頭！”話音剛落，院兒里又響起一陣炮竹聲，裹著滿院的笑鬧，把這鄉(xiāng)野婚禮的熱鬧勁兒，又往上推了一層。</p> <p class="ql-block">這時，司儀和一兄弟走過來跟表弟說：時間差不多了，新娘就要來了，咱們?nèi)ヂ房谟幌?。表弟撓撓頭說：不用，在家門口等著就行。說完，表弟還擺了個造型。紅袍加身、花臉逗趣，這“扒灰老爺”剛在門口擺完派頭，就被司儀和村民兄弟不由分說，半拖半拽著往村口走去。左邊司儀叼著煙邊笑邊“押陣”，右邊兄弟弓著腰架著，后頭的年輕人早笑彎了眼——鄉(xiāng)野婚禮的熱鬧，從不是精致的儀式，是這群人的“沒正形”，是煙火氣里裹著的熱乎勁兒。</p> <p class="ql-block">到了村口，就看到不遠處，送親的車隊裹著塵土緩緩駛了過來。領(lǐng)頭的婚車剛停穩(wěn)，司儀幾步竄上前敲了敲車窗，又一把將還在抻紅袍的表弟推到車門邊：“‘扒灰老爺’該上工咯！”</p><p class="ql-block">車門掀開，穿白紗的新娘抱著紅金相間的花束探出身，珍珠頭紗垂在肩前，襯得笑眼亮閃閃的。表弟立馬湊上去，弓著腰抻著紅袍下擺，小心翼翼去攏新娘拖在地上的婚紗裙擺——油彩糊花的臉湊得極近，叼著的煙都快蹭到頭紗，惹得新娘“噗嗤”笑出了聲。</p><p class="ql-block">旁邊舉著紅傘的伴娘忙把傘往兩人頭頂遮，后頭抱著孩子的嬸子笑得直拍腿：“這‘扒灰’扒到新媳婦裙擺上啦！”表弟也不惱，扯著裙擺邊往新娘手邊遞了顆喜糖，花臉皺成一團：“新媳婦甜，咱這灰也扒得甜！”</p><p class="ql-block">婚車旁的送親隊伍早笑開了，連開車的師傅都探出頭樂：白紗襯著紅袍，油彩混著喜糖香，鄉(xiāng)野里的婚禮哪用什么規(guī)矩？熱乎的笑鬧聲裹著風，早把“扒灰”的打趣，揉成了新人身上沾不完的喜氣。</p> <p class="ql-block">在滿場哄笑聲里，表弟這“扒灰佬”被叔伯們推到獨輪車旁——新娘早被眾人扶上那輛裹著紅布的舊獨輪車，白紗裙擺堆在車輪邊，手里還攥著綴著珍珠的花束。表弟抻了抻背后繡著“扒灰有功”的紅袍，攥緊車把，剛一使勁，車把晃了晃，惹得新娘笑彎了眼，連抱著喜糖袋的伴娘都跟著扶著車沿樂。</p><p class="ql-block">舉紅傘的姑娘忙把傘往兩人頭頂遮，后頭跟著的鄉(xiāng)鄰邊拍邊喊：“‘扒灰老爺’穩(wěn)著點！新媳婦可金貴！”表弟弓著腰慢慢推，紅袍下擺掃過地面的碎紙屑，車轱轆碾過水泥道發(fā)出“咕?！陛p響，白紗隨著車的晃動搖曳，和紅袍的艷色裹在一處，連路口竄過的土狗都跟著搖著尾巴湊過來——這獨輪車推的哪是新媳婦？是鄉(xiāng)野里裹著煙火氣的熱鬧，是老規(guī)矩里揉著的甜。</p> <p class="ql-block">等新人拜完堂，“扒灰有功”的重頭戲才算開場。只見幾位叔伯輩的鄉(xiāng)親，從灶房角落抬出個舊瓦盆，盆里鋪著層新采的稻草，又有人端來一小袋曬干的谷殼，笑著往盆里倒。這時，表弟——也就是新郎的父親，被大伙熱熱鬧鬧地推到瓦盆前，手里塞了柄纏著紅繩的木鏟。</p><p class="ql-block">“要輕點兒扒，別驚著‘福氣’！”人群里有人喊，惹得大伙哄笑。表弟也不推辭，挽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扒著谷殼，木鏟碰到瓦盆發(fā)出“噠噠”的輕響，每扒一下，周圍就響起一陣起哄似的喝彩。沒一會兒，谷殼下露出個用紅布包著的小陶罐，表弟把陶罐捧出來時，鄉(xiāng)親們的掌聲差點掀了屋頂——罐里裝的是新釀的米酒，按老規(guī)矩，得分給在場的每個人，沾沾新人的喜氣。</p><p class="ql-block">酒過三巡，我湊到桌邊聽村里的一位大爺聊天，他捋著花白的胡子，手指輕輕敲著桌面：“你們城里娃少見這個吧？這‘扒灰’的規(guī)矩，往前數(shù)得有百十年了！”我連忙追問緣由，大爺呷了口米酒，聲音慢了下來：“早年間咱這窮啊，有戶人家娶媳婦，新房就搭在灶房隔壁。新郎爹怕小兩口凍著，連夜在灶膛里扒了熱灰，鋪在新房的土炕下取暖。后來小兩口日子過得紅火，鄰里就說‘是老掌柜扒灰扒來了福氣’，慢慢就演成了儀式?！?lt;/p><p class="ql-block">旁邊的大嬸也搭話：“可不是嘛！原先還真用灶膛灰，后來覺得不潔凈，才改成谷殼。你看那瓦盆、木鏟，都是老輩傳下來的講究——瓦盆禁摔，盼著新人日子穩(wěn)；木鏟不傷人，圖個和氣；就連那米酒，都得是自家釀的，要的就是個‘自產(chǎn)自足、甜甜蜜蜜’的念想！”說著，她夾了塊扣肉放進嘴里，眼里滿是笑意，“現(xiàn)在年輕人愛搞西式婚禮，也就咱鄉(xiāng)村還守著這些老禮，其實守的不是規(guī)矩，是大伙湊在一塊兒的熱乎勁兒！”</p><p class="ql-block">聽著老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再看席間穿梭敬酒的新人、笑著嘮嗑的鄉(xiāng)親，忽然就懂了這老婚俗的珍貴——它哪是簡單的熱鬧，分明是鄉(xiāng)親們把對新人的祝福，藏進了這些代代相傳的小儀式里，讓日子多了份沉甸甸的暖。</p> <p class="ql-block">當最后一縷喜煙掠過青磚灰瓦，“扒灰”的戲謔與酒壇里的醇香早已揉進了鄉(xiāng)野的歲月。那些帶著煙火氣的婚俗細節(jié)，或許不再是每場婚禮的標配，卻像外婆腌在壇里的咸菜，在時光里愈發(fā)醇厚。它藏著鄉(xiāng)土中國最樸素的祝福，也留著一代人關(guān)于“家”與“傳承”的老味道，在記憶里輕輕回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