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從杭城的喧囂里掙脫,大巴車碾過三個時辰的光陰,最終將我們交付給寧波象山石浦港的咸濕海風。抵達時已近正午,日頭懸在半空,帶著亞熱帶海濱特有的熱烈。導游說酒店前波住客尚未退房,提議先往東門島一游,去拜謁那尊守護了漁民千百年的媽祖像——這提議像一粒投入心湖的石子,讓原本因等待而生的焦躁,瞬間漾開了期待的漣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于海邊人而言,媽祖從不是典籍里冰冷的符號,而是融入血脈的信仰圖騰。史載其原型為北宋莆田女子林默,善觀天象、熟諳水性,常渡海救助遇險漁民,羽化后被百姓尊為“海神”。石浦港的開漁節(jié)上,至今仍延續(xù)著盛大的祭典,鼓樂聲里,漁民們以最虔誠的姿態(tài)叩拜,祈求漁網(wǎng)滿倉、歸航平安。我們沿石階緩緩上行,腳下的青石板被歲月磨得溫潤,每一步都像在與過往的虔誠對話。遠遠地,那尊通體瑩白的媽祖像便撞入眼簾,高逾數(shù)丈,身姿挺拔如孤峰勁松。她不像普陀山的觀音那般飄逸出塵,反倒帶著幾分人間煙火的親切:國字臉型端莊大氣,古時頭飾紋理清晰,寬袖長袍隨風微拂,眉宇間是化不開的祥和,嘴角噙著一抹淺淡的笑意,目光似乎越過茫茫滄海,望向千里之外的莆田故里。這份溫柔的凝視,讓山海都安靜下來,唯有風穿過石階旁的古木,簌簌作響,像是神明的低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神像前的廣場尚留著祭典的余溫,地上演員入場的標識墨跡未干,仿佛昨夜的鼓樂與香火氣息還縈繞其間。廣場中央的開闊場地設有“停機坪”——為“重要人物”預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東門島本是石浦港的“海上屏障”,形如雄獅口中的寶珠,靜靜臥在港灣深處。導游指著島上的小山說,每逢臺風過境,這座山便如一道天然的屏障,將狂風巨浪擋在港外,讓停泊的漁船得以安然無恙。我忽然想起《海國圖志》里“海疆之固,在險不在守”的句子,原來真正的守護,從不是刻意的抵御,而是如東門島這般,以沉靜的姿態(tài),將風浪消解于無形。山與海的博弈里,藏著最樸素的生存智慧:順應自然,便是最好的防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艘普通漁船,抵得上杭州一套尋常住宅,五百萬起步?!睂в蔚脑捵屛倚念^一震。在城市人眼里,五百萬是半生追逐的房產(chǎn),是衡量成功的標尺;但在漁民心中,漁船是賴以生存的工具,是一家人的生計所系,更是沉甸甸的希望。船板上的每一顆鉚釘,漁網(wǎng)里的每一縷絲線,都凝結著漁民的汗水與期盼??晒庥袧O船還不夠,真正支撐起這份生計的,是代代相傳的捕魚技藝與分工體系。石浦的漁民早已形成了默契的傳承:家中男子駕船出海,在風浪里與大海博弈,將生命托付給變幻莫測的洋流;妻子則守在岸邊的魚市,將新鮮的漁獲分揀、售賣,用細致與耐心維系著家庭的日常;而男孩們自小在漁港長大,聽著父輩的航海故事,看著母親分揀漁獲,長大后自然接過祖輩的船槳與漁網(wǎng)。這份傳承,無關“準入門檻”的高低,而是血脈與責任的延續(xù)。尤其在世事無常的當下,這份“靠海吃海”的穩(wěn)定,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它不像城市里的職場,充滿了未知與競爭,而是如潮汐般規(guī)律,如山海般可靠,讓每一個在此生活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安身立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記憶突然跳回多年前的石浦港。那時的沿港岸邊,排滿了夜間大排檔,是屬于夏夜的熱鬧江湖。暮色一沉,大排檔的燈就亮了起來,橙黃的光透過塑料棚頂,映得海面波光粼粼。海風里混著魚蝦的腥氣,不算好聞,卻帶著鮮活的生命力。游客們圍坐在圓桌旁,高聲談笑著等待海鮮上桌,剛出水的梭子蟹、肥美的皮皮蝦、鮮嫩的海蠣子,一經(jīng)蒸煮,便是最本真的鮮美。席間推杯換盞,喧鬧聲蓋過了海浪聲,活脫脫一幅“人間煙火圖”;興致高時,有人喊來街頭歌手,吉他聲與歌聲混著海風飄遠,將夜晚的熱鬧推向頂點。如今故地重游,沿港早已換了模樣:大排檔的塑料棚消失了,海風里的腥臭味淡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整潔的步道與蔥郁的綠植。這是城市治理的印記,是石浦從“漁港”向“旅游城市”轉(zhuǎn)型的縮影。或許有人會懷念昔日的煙火氣,但轉(zhuǎn)念一想,山海的美,本就該是干凈而純粹的——就像孟子說的“茍得其養(yǎng),無物不長;茍失其養(yǎng),無物不消”,治理不是抹殺過去,而是讓山海的靈秀,以更可持續(xù)的方式延續(x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晚飯后,我們四人結伴夜游石浦古城。這座古城依山而建,進門時抬頭望去,石階層層疊疊向上延伸,兩側的房屋依山勢錯落,竟有幾分重慶山城的韻味。夜里的古城少了白日的喧囂,多數(shù)店鋪已閉門歇業(yè),游客稀稀拉拉,唯有城樓在燈光的勾勒下,顯得愈發(fā)威嚴肅穆。小弄堂里,各式魚燈懸掛在屋檐下,紅的、黃的、藍的,在風中輕輕搖晃,燈光透過鏤空的魚紋,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墻上的標語雖帶著歲月的痕跡,卻與古城的古樸相得益彰。短短十幾分鐘的行程,腳步卻像踏過了百年光陰——腳下的石階被無數(shù)人踩得光滑如玉,墻角的青苔帶著濕潤的氣息,木門上的銅環(huán)泛著溫潤的包漿。蔣老師忽然從路邊的小店買了四根棒冰,遞到我們手中。冰涼的甜意順著舌尖蔓延開來,驅(qū)散了夏夜的悶熱,也為這場夜游增添了幾分孩子氣的甜蜜。原來,再厚重的歷史,也需要這樣的小確幸來點綴,就像古城的滄桑里,總藏著人間的溫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入住的戴維鉆石酒店離海邊不過兩個紅綠燈的距離,前一晚便打定主意要早起晨跑。清晨六點,生物鐘準時喚醒我,換上運動裝出門時,天邊剛泛起魚肚白。太陽正從東門島的山頭探出頭來,一點紅光刺破云層,將漫天烏云染成了金紅色,像是上天打翻了調(diào)色盤。海港里靜悄悄的,數(shù)艘游輪與漁船停泊在水面,波瀾不驚,唯有淡淡的海鮮味隨著海風飄來,清新而治愈。對面“漁光之城”的巨幅標牌,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像是海市蜃樓般虛幻;幾位晨跑的市民從身邊掠過,汗水浸濕了衣衫,臉上卻帶著滿足的笑意——他們該是習慣了這樣的清晨,看日出從東海升起,聽海浪拍打堤岸,在山海的靜謐里,享受著屬于自己的時光。道旁矗立著聶耳的雕塑,他神情專注,仿佛仍在譜寫《漁光曲》的旋律。風一吹,耳畔似乎真的響起了那熟悉的調(diào)子:“云兒飄在海空,魚兒藏在水中……”我放慢腳步,時而奔跑,時而駐足,每當日出的光影變幻,便忍不住掏出手機,將這轉(zhuǎn)瞬即逝的壯麗定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浦港的一日,像是一場與時光的對話。從媽祖像的虔誠,到漁船的厚重;從大排檔的煙火,到古城的溫情;再到清晨的日出與《漁光曲》的余韻,每一處風景都藏著故事,每一段故事都映著山海。這里沒有驚心動魄的傳奇,只有最樸素的生存與最真摯的信仰,就像那尊媽祖像的目光,溫柔而堅定,注視著一代又一代漁民,在山海之間,書寫著屬于他們的歲月長歌。而我們這些過客,不過是借這一日光陰,觸摸了時光的褶皺,讀懂了山海與人的深情。</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