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坡紅果:一川秋色里的鄉(xiāng)愁印記

篤定前行

七里坡紅果：一川秋色里的鄉(xiāng)愁印記 文/吾心依舊 秋陽穿過山楂樹的枝椏，在黃土坡上織出細碎的金網(wǎng)。勁草作者站在七里坡的塬上，身旁的少年小明正踮著腳夠枝頭的紅果，清脆的聲音裹著風飄過來：“老師，您看！這果子紅得像不像過年掛的小燈籠？”勁草順著少年手指的方向望去，漫山遍野的紅果壓彎枝頭，似是誰把天邊的霞撕成碎片，系在了每一根枝條上。風過時，葉隙漏下的光斑在紅果上流動，恍惚間竟分不清是果實墜著陽光，還是陽光吻著果實——這便是小明家鄉(xiāng)的山楂紅了，紅得熱烈，紅得扎實，像極了坡上那些彎腰勞作的身影。 春深綠如海 七里坡的春天，是被山楂樹的嫩芽喚醒的。清明剛過，凍土還帶著些許涼意，枝頭就冒出星星點點的綠，先是怯生生的鵝黃，幾日春風一吹，便鋪成了連綿的碧。小明拉著勁草作者往塬頂跑，腳下的土帶著新翻的潮氣，少年指著漫山新綠興奮地喊：“老師您看！這綠順著坡流下去，像不像棉織廠織的綠毯子？”站在塬頂望下去，千樹萬樹的新綠順著山勢起伏，活像剛漲起來的春水，漫過溝溝壑壑，連空氣里都浸著草木的清香。 這時候的山楂林，最宜讀陶淵明的“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那些新抽的枝條像孩童的手指，怯生生地指向天空；葉片上的絨毛沾著晨露，在陽光下閃著碎銀似的光。小明的祖父扛著鋤頭在林里轉(zhuǎn)悠，把雜草連根拔起，給樹根培上新土?！澳催@土，得松快些，根才能扎得深?！崩先舜植诘氖终茡徇^樹干，轉(zhuǎn)頭對勁草笑著解釋，“樹和人一樣，得經(jīng)春寒，耐春雨，才能熬出秋的甜?！毙∶鞫自谝慌?，學著祖父的樣子給樹苗培土，鼻尖沾了泥也不在意，還抬頭沖勁草眨眼睛：“老師，我?guī)蜖敔斦疹櫂洌锾炀湍芙Y(jié)更多紅果啦！” 初夏的山楂花，是藏在綠海里的雪。細碎的白花攢成簇，不似桃李那般張揚，卻在深綠的葉間透著一股子清勁。勁草和小明走在林里，衣襟很快沾了香，那香不濃，卻清得能洗去心頭的躁。鄰家三嬸張娜在樹下摘野菜，看見勁草和小明便笑著招手，指著花叢里的蜜蜂說：“這花雖小，蜜卻稠，你們嘗過山楂花蜜不？甜里帶點酸，像過日子的滋味?！毙∶鳒愡^去聞了聞花香，轉(zhuǎn)頭對勁草說：“老師，這花比城里的玫瑰好聞，不嗆人，像奶奶泡的菊花茶?！眲挪菹肫鹜粼鲗戇^的“花以蘭為最，取其幽香，而不艷”，山楂花或許不似蘭草名貴，這份藏在綠葉間的素凈，卻更合了鄉(xiāng)土的性情。 村里的老人們愛說：“山楂花不落，春寒就不走?！彼麄兛椿ㄆ陂L短預(yù)測收成，像解讀自然的密碼。有年春寒料峭，山楂花遲遲不肯全開，小明的三叔急得在林里轉(zhuǎn)了三圈，最后在每棵樹下埋了把玉米粒：“給樹加點勁，咱七里坡的地，不欺誠心事。”小明拉著勁草，去看埋在樹下的玉米粒，小聲說：“老師，三叔說樹能聽懂人說話，您信嗎？”后來那場花開得格外盛，像是樹真的聽懂了人的期盼，把積攢的力氣全用在了枝頭，小明指著滿樹白花，蹦跳著跟勁草炫耀：“您看！樹真的聽懂了！” 夏濃果初成 入伏后的七里坡，被蟬鳴泡得發(fā)稠。山楂樹的葉子綠得發(fā)黑，巴掌大的葉片間，藏著綠豆粒大的青果，像一群怕生的孩子，躲在葉后偷偷打量世界。勁草和小明坐在山楂樹下的石凳上，能聽見果實在風里輕輕碰撞的“沙沙”聲，混著蟬鳴，成了夏日最悠長的調(diào)子。小明摘了片大葉子給勁草扇風，又指著青果說：“老師，現(xiàn)在這果子可酸了，去年我偷摘了一顆，酸得我直吐舌頭?！?lt;/p> 小明的母親常帶著竹籃去林里除草，見著勁草和小明便笑著遞來幾顆野菜：“這是‘地菜’，回家焯水拌香油，可香了?！彼虅挪莺托∶鞅嬲J哪些是害草，哪些能吃，“你們看這山楂果，現(xiàn)在咬一口能酸掉牙，可到了秋里，就成了金疙瘩?！彼乱活w青果遞給小明，果皮上的絨毛蹭著少年的指尖，青澀的汁水濺在舌尖，小明皺著眉頭吐舌頭，惹得母親和勁草都笑了?！八岵藕茫崂锊刂鹉?。”母親擦了擦小明的嘴角，“就像你爹侍弄果樹，天不亮就去澆水，日頭最毒時還在施肥，現(xiàn)在看著苦，秋里收果時，他的笑比蜜甜?！?lt;/p> 勁草當年在七里坡支教時，見過小明父親抗旱的樣子。那年伏天百日無雨，山楂葉卷得像蠶繭，青果落了一地。小明的父親挑著水桶在林里穿梭，扁擔壓得“咯吱”響，汗水順著脊梁往下淌，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濕痕。小明跟在父親身后，幫著遞水瓢，小小的身影在林間穿梭。小明父親給每棵樹的根澆足水，又在樹干上纏上濕草簾：“樹怕渴，更怕曬，咱得像疼娃一樣疼它們?！庇刑煜挛纾瑒挪葑髡叩叫∶骷易?，因為坐的時間長了，天下起了小雨，小明父親挽留老師在他家住一宿，待明天天晴后再回家。晚上下起了大雨，雷聲驚醒了勁草，他看見小明披著小蓑衣跟在父親身后，原來父親怕暴雨沖壞幼果，正給每棵樹下圍土埂，小明也學著父親的樣子，用小鏟子往土埂上添土。那一大一小的身影在閃電里忽明忽暗，像兩尊守著希望的石像。 這讓勁草想起老舍的話：“勞動是最有滋味的事?！逼呃锲碌南奶?，每個身影都浸在汗里，卻沒人喊苦。他們知道，那些落在果樹上的汗，那些灑在土地里的力，到了秋天，都會變成紅果上的光。就像村口那副老對聯(lián)寫的：“春播一粒粟，秋收萬顆子”，樸素的道理里，藏著最實在的盼頭。小明拉著勁草的手，指著父親的背影說：“老師，我以后也要像爹一樣，把樹照顧得好好的，結(jié)好多好多紅果。” 秋高紅滿天 白露一到，七里坡就被山楂果染紅了。先是枝頭最高處的幾顆，偷偷換上紅衣裳，像掛在綠幕上的小燈籠；沒過幾日，整座山都燒了起來，紅得轟轟烈烈，連風都帶著酸甜的氣息。小明一早便拉著勁草往林里跑，手里還提著兩個竹籃：“老師，今天摘山楂，我教您怎么摘才不碰掉果子！”腳下踩著厚厚的落葉，頭頂是沉甸甸的紅果，恍惚間像走進了《紅樓夢》里的“赤霞宮”，滿目都是醉人的紅。 摘山楂是最熱鬧的時節(jié)。家家戶戶男女老少齊上陣，竹籃、布兜、長桿全派上了用場。年輕人攀上樹枝，用剪刀小心地剪下果簇，“簌簌”的紅果落進籃里，像下了場紅色的雨；老人和孩子在樹下?lián)炻涔?，嘴里哼著小調(diào)，手上的動作不停。小明的三叔嗓子最亮，他編的山歌在林里回蕩：“山楂紅，山楂圓，顆顆紅果盼豐年；汗珠子，摔八瓣，換來好日子比蜜甜。”小明跟著三叔的調(diào)子哼歌，還不忘給勁草示范：“老師，您看，手指要捏住果柄，輕輕轉(zhuǎn)一下，這樣既不傷樹，又不掉果。” 勁草試著摘山楂，才知道這活看著容易做著難。紅果長得密，稍不留神就會碰掉旁邊的，得像繡花一樣仔細。小明在一旁看著，見勁草手忙腳亂，便笑著湊過來幫忙：“老師，您慢點兒，我?guī)湍鲋??！鄙倌攴€(wěn)穩(wěn)扶著樹枝，勁草順著果柄輕輕一轉(zhuǎn)，一串紅果便落進了籃里。小明的母親指尖結(jié)著厚繭，卻比誰都靈巧，一串紅果在她手里轉(zhuǎn)個圈，就穩(wěn)穩(wěn)落進籃里?！斑@手藝是你姥姥教我的，”她對小明認真地說，“樹有靈性，你對它好，它就多結(jié)果；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毙∶鼽c點頭，轉(zhuǎn)頭對勁草說：“老師，我記住了，以后我也要好好對樹?！?lt;/p> 摘下來的紅果要及時處理。村里的曬場上，竹匾排成了紅色的海洋，山楂果在陽光下攤成薄薄的層，被風吹得輕輕顫動。婦女們坐在馬扎上，分揀果實，把個大飽滿的挑出來，準備送加工廠；稍小些的就做成山楂干，她們的手指在紅果間翻飛，像是在編織紅色的網(wǎng)。小明拉著勁草去曬場，張嬸正給果核穿線，串成紅艷艷的門簾，見著勁草和小明便笑著遞來一顆剛曬軟的山楂：“嘗嘗，剛曬的，甜里帶酸?！毙∶鹘舆^山楂，先遞到勁草嘴邊：“老師您先嘗，可好吃了！”張嬸笑著說：“山楂渾身都是寶，果能吃，核能玩，咱農(nóng)民過日子，就得這樣精打細算。” 這讓勁草想起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里寫的：“山楂化飲食，消肉積?！逼呃锲碌娜嗽缇投@個理。他們把新鮮山楂賣給藥材商，把次果做成山楂糕、山楂醬，連果核都能賣給藥材鋪。就像那句老話：“勞動出智慧”，他們把一顆紅果的價值，掰碎了、揉細了，做成了日子的甜。小明捧著一串剛串好的山楂核門簾，跟勁草說：“老師，我要把這個送給您，這樣您想七里坡的時候，就能看見它啦?！?lt;/p> 冬靜蘊生機 大雪覆蓋七里坡時，山楂林就成了素白的世界。枝椏上積著雪，像開了滿樹的梨花；地上的雪被踩實了，映著太陽的光，晃得人睜不開眼。小明裹著厚厚的棉襖，拉著勁草的手往林里走：“老師，我爹說冬天剪枝最好，咱們?nèi)タ次业糁Π?！”這時候的山楂樹，褪去了滿身紅妝，露出黝黑的枝干，沉默地站在寒風里，像一群守著秘密的老人。 但林里并非真的寂靜。有經(jīng)驗的農(nóng)人會趁著雪天給樹剪枝，他們說：“冬剪一刀，春多一梢。”小明的父親拿著剪刀在林里忙碌，他盯著樹枝看半天，才下剪子：“這枝太密，得疏；那枝太弱，得去。樹和人一樣，得舍得丟，才能長得壯?！毙∶髟谝慌詭椭鴵旒粝聛淼闹l，還時不時問父親：“爹，這根枝條為什么要剪掉呀？”父親耐心地解釋，勁草站在一旁看著，心里滿是暖意。剪下來的枝條不能浪費，小明的母親會把它們捆成柴，燒火時帶著淡淡的果香，把灶房烘得暖暖的。小明拉著勁草坐在灶房的火塘邊，遞來一塊烤得熱乎乎的紅薯：“老師，吃塊紅薯暖暖心，這紅薯是咱自家種的，可甜了?！?lt;/p> 雪后初晴的日子，最宜在林里散步。腳下的雪“咯吱”作響，枝頭的雪偶爾落下，“撲簌簌”濺起一片白。小明和勁草走在林間，忽然看見三叔在樹下埋肥料，三叔笑著說：“冬天的肥，是給樹吃的年夜飯，得讓它們吃飽了，來年才有勁結(jié)果。”小明蹲在一旁，看著三叔埋肥料，轉(zhuǎn)頭對勁草說：“老師，原來樹也吃年夜飯呀，真有意思?！比鍙澭膭幼鳎寗挪菹肫鹭S子愷的畫：“勞動者是美的，忙碌者是快樂的。”在這片被雪覆蓋的土地下，藏著多少這樣默默的付出，才換來春的綠、秋的紅。 村里的加工廠冬天最忙。機器的轟鳴聲在雪地里傳得很遠，山楂被清洗、去核、熬煮，變成亮晶晶的山楂卷、圓滾滾的山楂球。小明拉著勁草去加工廠，女工們戴著白帽子，在車間里穿梭，她們的笑鬧聲混著果香，把寒冬都烘得暖洋洋的。墻上掛著副對聯(lián)：“山楂紅遍七里坡，產(chǎn)業(yè)富了百姓家”，字是村里的老秀才寫的，筆力遒勁，透著一股子自豪。小明指著山楂卷對勁草說：“老師，這是我媽做的山楂卷，可好吃了，我給您裝一袋帶回去?！?lt;/p> 紅果寄鄉(xiāng)愁 勁草當年在七里坡初中支教6年，離開七里坡多年了，總在秋天想起那片紅。想起摘果時小明父親額頭的汗，小明母親指尖的紅；想起曬場上小明哼的小調(diào)，加工廠里小明遞來的山楂卷；想起少年捧著山楂核門簾時真摯的眼神，想起那些藏在紅果里的日子，酸里帶甜，苦里藏著希望。就像汪曾祺說的：“一個人的口味要寬一點、雜一點，南甜北咸東辣西酸，都去嘗嘗。對食物如此，對文化也應(yīng)該這樣。”而勁草對七里坡的眷戀，全藏在那口山楂的酸甜里，藏在少年清脆的笑聲里。 去年秋天，勁草收到小明的消息，少年在電話里興奮地說：“老師，您回來看看吧！咱七里坡變樣啦！”回去后，勁草果然看見七里坡?lián)Q了新顏。新修的水泥路通到了塬上，太陽能殺蟲燈在林間閃爍，電商們舉著手機直播摘果，“七里坡山楂”的名號，順著網(wǎng)線傳到了全國各地。小明已經(jīng)長成了挺拔的少年，他拉著勁草的手，帶他看自家的新果園：“老師，現(xiàn)在講究科學種果，產(chǎn)量高了，價錢好了，這日子啊，比山楂還甜！” 站在塬頂，看漫山紅果在風中搖曳，勁草忽然懂了：七里坡的山楂紅，從來不是簡單的顏色。那紅里，有春的希望，夏的汗水，秋的收獲，冬的孕育；那紅里，有小明父親的扁擔，小明母親的剪刀，小明三叔的山歌，是一代又一代人用雙手染就的底色，也是少年眼里永不褪色的期盼。就像那句詩寫的：“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風又起了，吹得紅果輕輕搖晃，像在點頭，又像在訴說。小明知道，無論走多遠，這片紅都會在記憶里發(fā)燙，提醒他：根在哪里，鄉(xiāng)愁就在哪里，那片用勞動染紅的土地，那個捧著山楂核門簾的少年，永遠是心靈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