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車子在盤山路上不知道繞了多少個(gè)彎,窗外的景致,便從人煙的瑣碎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被洗滌得干凈起來。山下那座被灰黃色霧霾籠罩的城池,此刻已縮成一片模糊的陰影,仿佛一個(gè)褪了色的舊夢(mèng)。記得清晨離開時(shí),天地間彌漫著嗆人的顆粒,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遠(yuǎn)山近樹皆失了顏色,只剩一片渾濁的焦灼。</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而此刻,先是那些棱角分明的屋舍與田疇漸漸稀了,散了,終至于無;接著,便是滿眼逼人而來的綠,是那種飽含著水汽的、沉甸甸的綠,從山腳一直潑灑到天際,濃得化不開??諝庖沧兊卯悩?,涼沁沁地貼著皮膚,帶著些草木的、微甜的腥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氣息涌入肺腑,竟讓我有一片刻的恍惚,像一場(chǎng)奢侈的洗肺。待到車子猛地一頓,停在一個(gè)埡口,眼前豁然開朗時(shí),我便知道,是到了。這大九湖,想是位性子極沉靜的處子,非得讓你經(jīng)過這段曲折的、近乎儀式般的山路,將塵世的煩器,尤其是那黏稠的霧霾,一絲一絲地慮盡了,才肯將那真容,吝嗇地顯露一角給你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是不愿坐那觀光的電瓶車的,總覺得那嗚嗚的聲響,會(huì)唐突了這片天地固有的寧謐。便擇了一條沿湖的木質(zhì)棧道,慢慢地走。這棧道,浮在水畔的草甸上,蜿蜒著,伸向迷蒙的遠(yuǎn)方,人走在上面,腳步是軟軟的,發(fā)出空洞而好聽的“咚咚”聲,像是叩問著這沉睡千古的大地。這聲音,清澈而真切,與城市里被霧霾吞噬得沉悶的市聲,恍若隔世。</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此刻的湖,是睡著的。水色并非一味的清亮,倒像是一塊碩大無朋的,未經(jīng)打磨的墨玉,顏色是極深沉的,含著些幽暗的光。水面平靜得像一張繃緊的縐紗,沒有一絲漣漪。四周的山,遠(yuǎn)遠(yuǎn)地環(huán)著,是些淡淡的、朦朧的影子,仿佛中國(guó)畫里那最高妙的寫意筆法,只用淡墨在宣紙上輕輕地一染,便有了遠(yuǎn)近,有了魂魄。是那種“悠然遠(yuǎn)山暮,獨(dú)向白云歸”的渺遠(yuǎn)。天是陰陰的,云層低低地壓著,卻并不使人感到沉悶,反添了一種如夢(mèng)似幻的溫柔。這朦朧,與山下那令人窒息的、帶著硫磺味的霧霾截然不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里的朦朧是污濁的、沉重的,像一塊臟兮兮的抹布,蒙住了天空的眼睛;而這里的朦朧,卻是清透的、濕潤(rùn)的,是山水呼出的靈氣,是自然本身的呼吸。光線是散漫的,軟軟的,像被水濾過一般,灑在湖邊的草甸上。那草甸,才真真是惹人憐愛。一片一片,茸茸的,綠得有些不真實(shí),像是剛用乳汁洗過一樣。中間綴著些不知名的、細(xì)小而潔白的花,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像是夜空中不小心跌落的碎星。偶爾有幾匹散放的馬,垂著頸,安然地嚼著草,那神態(tài),悠閑得仿佛己在此站立了千年,成了這風(fēng)景的一部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倚著棧道的欄桿,靜靜地看。這無邊的靜,便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卻不是那種空洞的、令人心慌的靜。這靜是有質(zhì)感的,厚墩墩的,像一匹無比光滑的綢緞,將你輕輕地包裹。又仿佛是有聲音的,你若側(cè)耳細(xì)聽,便能聽見那極細(xì)微、極縹緲的聲響: 是水汽在草葉上凝結(jié)的聲音,是云朵流過山脊的聲音,是光陰自身邊滑過的,那柔軟的窸窣。這聲音,比完全的寂靜更能襯出這里的幽邃。我的心,平日里被各種俗務(wù)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更被那揮之不去的霧霾壓抑得喘不過氣,像一間堆滿了雜物且窗戶緊閉的倉(cāng)房,此刻卻被這靜,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掏空了,洗濯得干干凈凈,變得同這湖一般的空靈、澄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忽然便想起那些在都市里的日子。格子間的日光燈,總是發(fā)出一種生硬的、慘白的光,試圖穿透終日不散的、讓室內(nèi)也顯得晦暗的霾塵,將人的臉也照得沒了血色。窗外是永無休止的車馬聲,嗚嗚嗡嗡的,像一群不知疲倦的蜂,卻被霧霾包裹得沉悶而遙遠(yuǎn),攪得人心里也亂糟糟的,無端地生出許多煩躁。人與人之間,挨得那樣近,近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可心與心,卻又隔得那樣遠(yuǎn),遠(yuǎn)得隔了千山萬水,更隔著一層看不清彼此面目的、灰蒙蒙的屏障。</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們整日里忙忙碌碌,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做著非做不可的事,仿佛一只上了弦的陀螺,被無形的鞭子抽著,在渾濁的空氣里不停地旋轉(zhuǎn),旋轉(zhuǎn),直到暈頭轉(zhuǎn)向,忘了自已最初的模樣,也忘了藍(lán)天本該有的顏色。而在這里,在這大九湖的懷抱里,那一切的熱鬧與紛擾,都成了上一個(gè)世紀(jì)般遙遠(yuǎn)的夢(mèng)。這里只有天、地、湖、山和我。不,連“我”也似乎要消散了,融化在這無邊的靜謐里,成了一縷清風(fēng),一滴凈水,一株無憂無慮的水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正出著神,湖上忽地起了變化。不知從哪里,悄悄地漫過來一層薄薄的霧。起初只是水面上浮著些淡淡的、透明的氣,像少女面上罩著的輕紗。轉(zhuǎn)眼間,這霧便濃了起來,厚了起來,一團(tuán)一團(tuán),從山谷里,從水面上,蒸騰著,湧動(dòng)著,彌漫開來。眼前的景致,立刻便成了一幅洇了水的水墨畫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山的輪廓模糊了,草甸的綠色淡去了,連那棧道,也只在幾步開外,便隱入了乳白色的深處。整個(gè)世界,仿佛都被這霧溶解了,只剩下一種混沌的、原始的蒼茫。然而,這自然的霧霾,帶來的不是壓抑,而是純凈的慰藉。它溫柔地?fù)崦橆a,帶著草木的清香與湖水的甘冽。這讓我想起山下那些日子,我們同樣被“霧”籠罩,但那是由塵埃、尾氣與焦慮混合而成的霾,它粗暴地鉆進(jìn)鼻孔,黏在喉嚨,讓每一次呼吸都變成身體與外界的一場(chǎng)微小抗?fàn)?。而此刻,我終于可以張開雙臂,深深地、貪婪地呼吸,讓這清冽直抵丹田,仿佛要將積郁已久的污濁盡數(shù)置換出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在這潔凈的霧里走著,步子更慢了。前后左右,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辨東西。這倒也好,省卻了選擇的煩惱,只需順著腳下的路,一味地向前便是。這情境,奇異地給人一種安全感,仿佛與外界的一切,特別是那污濁的塵世,都徹底隔絕了,到了一個(gè)只屬于自己的、絕對(duì)的私密天地里,偶爾有腳步聲從霧的深處傳來,篤、篤、篤,不緊不慢的。待到近來,才見一個(gè)模糊的人影,也像我一樣,是個(gè)漫游的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彼此并不交談,只微微地頷首,便擦肩而過,各自沒入對(duì)方的來路里去,像兩個(gè)在命運(yùn)之海里偶然相遇又旋即分開的舟子。這邂逅與別離,都在這靜默中完成,反倒有一種說不出的熨帖與默契。</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霧,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地撩開了一角。于是,一小片湖面,連同湖畔的一棵孤零零的樹,便清晰地顯露出來。那樹,形態(tài)極是倔強(qiáng)而優(yōu)美,枝干虬曲著,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在訴說著一個(gè)古老而憂傷的故事。它就那樣靜靜地立在湖邊,與倒映在水中的影子默然相對(duì),也不知已經(jīng)立了多少個(gè)春秋。這一樹,一影,在這迷蒙的天地間,構(gòu)成了一幅絕世的,凄涼的圖畫。我忽然無端地想起蘇軾式的詞句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dú)往來,縹緲孤鴻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此刻雖無缺月疏桐,但這份“幽人獨(dú)往來”的孤獨(dú)與高潔,卻是相通的。這樹,不正是這九湖的“幽人”么?它見慣了風(fēng),見慣了雨,見慣了春去秋來,云卷云舒,只是這般沉默地站著,將一切悲喜,都沉淀進(jìn)了一圈圈的年輪里。它呼吸著最潔凈的空氣,堅(jiān)守著最本真的狀態(tài),這何嘗不是對(duì)山外那片渾濁天地的一種無聲抗議?這浪漫,原不是才子佳人的纏綿,而是一種與天地共呼吸、與亙古同寂寞的、深沉的悲憫與契合,是一種在污濁世界中尋得一方凈土的、倔強(qiáng)的詩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待我踏上歸途,重新坐上那下山的汽車時(shí),天色已晚?;仡^望去,大九湖又隱沒在了蒼茫的暮色與山影里,仿佛一場(chǎng)大夢(mèng),醒了,便了無痕跡。車子開始下行,隨著海拔的降低,我的心也仿佛跟著一點(diǎn)點(diǎn)下沉。山下的世界,依舊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而那層熟悉的、令人胸悶的灰黃色帷幕,也正重新映入眼簾,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但我心里,卻仿佛被那湖光山色,悄悄地浸潤(rùn)過了一般,帶走了一片永恒的、濕潤(rùn)的清涼。我知道,在往后那些難免喧囂、難免渾濁的日子里,只消閉上眼,我便能回到這片靜謐的湖畔,聽風(fēng)、看霧,讓那遠(yuǎn)古的寧?kù)o,再一次將我輕輕包裹,為我滌蕩塵垢。這,或許便是山水所能贈(zèng)予的一個(gè)浮世過客,在最是迷茫混沌的節(jié)日里,最慷慨、也最珍貴的浪漫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