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未進(jìn)宣恩長潭河諾西村的寨門,就先聽見了悠悠的歌聲。</p><p class="ql-block">這聲音,初聽時,像一縷極細(xì)的,被露水打濕的絲線,在山坳的靜默里飄飄搖搖。側(cè)耳再聽,它又沉郁下去,仿佛地底幽咽的伏流,帶著千年萬載化不開的黏稠悲戚,從木樓的縫隙里,從芭蕉葉的顫動中,一絲絲地滲將出來。</p><p class="ql-block">它不是單純的號啕,那會太潦草直白;也不是絕望的抽泣,那會太蒼白無力。它是一種歌,一種被規(guī)矩與淚水浸泡得發(fā)了酵的、婉轉(zhuǎn)悠揚(yáng)的詠嘆。每一個拖長的尾音,都像一把柔韌的刀子,在人的心尖尖上輕輕地旋,悠悠地轉(zhuǎn),讓你感到一種肝腸寸斷的痛楚,卻又在那痛楚里,品出了一絲異樣的,屬于生命本身的莊嚴(yán)。</p><p class="ql-block">我們循著這歌聲,放輕了腳步,像是怕驚擾一個流傳了千百年的夢境,悄悄走進(jìn)那座燈火通明的吊腳樓。</p><p class="ql-block">樓里是另一番天地。紅燭高燒,映得梁上懸掛的臘肉都泛著油光光的喜氣。窗欞上,大紅的“囍”字剪得精巧玲瓏。堂屋里擠滿了人,多是些上了年紀(jì)的婦人和年輕未嫁的女子,她們圍成一個松散的圈。圈子的中央,便是今夜的主角新娘,與她的母親。</p><p class="ql-block">新娘穿著一身斑斕的“露水衣”,那是土家姑娘一生中最華美的戰(zhàn)袍,預(yù)備著明日辭別父母,踏入另一個陌生的山寨。然而此刻,這華服包裹著的,卻是一個微微顫抖的、悲傷的軀體。</p> <p class="ql-block">她正唱著《哭爹娘》。聲音是從喉嚨深處逼出來的,帶著一種被壓抑后的沙?。骸熬虏碎_花九片葉,我娘懷我十個月……十月一滿才離娘,娘的恩情怎舍得?”</p><p class="ql-block">她的母親,一位頭發(fā)已然花白的老人,接著女兒的音調(diào),也哭唱起來。那聲音更是蒼涼,像一塊被溪水磨光了棱角的青石,沉甸甸地壓在每個聽者的胸口:“一尺五寸養(yǎng)大你,今日離娘成別人妻……我的囡啊,你堂前莫學(xué)懶媳婦,灶后莫聽小人言吶……”</p><p class="ql-block">這哪里是唱?這分明是將母女間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骨血牽連,用一根聲音的線,血淋淋地抽將出來。女兒的哭,是船將離岸時,對港灣最后的、絕望的系戀;母親的哭,是老樹看著新枝被移栽,既盼它成活,又怕它難經(jīng)風(fēng),復(fù)雜的叮嚀。</p><p class="ql-block">她們的語言,我并不能全然聽懂,但那旋律里的千回百轉(zhuǎn),那音節(jié)間的哽咽停頓,已勝過一切明白的言語。我呆呆地立在人叢背后,覺得自己的眼眶也濕漉漉的了。那歌聲,仿佛有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能越過耳膜,直直地浸潤到人的魂魄里去。</p><p class="ql-block">一位坐在我身旁的老阿婆,許是看出了我的震動,用枯瘦的手拍了拍我的臂膀,低聲用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官話嘆道:“年輕人,這就是我們土家人的‘規(guī)矩’。哭得越狠,越是孝順;哭得越悲,往后在夫家越有福氣呢?!?lt;/p><p class="ql-block">我望著她布滿皺紋的、慈和的臉,忽然想起往日在縣城非遺館里讀到的一些零碎的記載。</p> <p class="ql-block">這“哭嫁”,古已有之,源于那種“掠奪婚”的遺風(fēng)。想象遠(yuǎn)古的叢林里,一個女子被外族的男子強(qiáng)行擄去,那該是怎樣一種天崩地裂的恐懼與悲傷?她的哭喊,是發(fā)自本能的反抗。</p><p class="ql-block">可歲月流轉(zhuǎn),掠奪變成了明媒正娶,那哭聲卻沒有斷絕,反而被一代代母親、祖母們,用情感與智慧細(xì)細(xì)打磨,鑄成了今日這般既有固定程式,又可即興發(fā)揮的“歌”。它不再是單純的恐懼,而是將恐懼、不舍、擔(dān)憂,以及對未來命運(yùn)的惶惑,統(tǒng)統(tǒng)融匯在一起,成了一場盛大而悲壯的,屬于女子一個人的儀式。</p><p class="ql-block">正想著,人群忽然微微騷動起來。原來是新娘的姑母、嬸娘,乃至同寨要好的姊妹們,一個個輪流上前,與她抱頭痛哭。這叫《哭百客》??薜膬?nèi)容,也變作了對往昔共同勞作的追憶,對姊妹情誼的難舍。</p><p class="ql-block">她們的歌聲交織在一起,時而像山間的幾條小溪,各自潺潺;時而又匯成一道嗚咽的急流,奔涌向前。我聽著,看著,恍惚間,竟覺得這不只是一場婚禮的前奏,更像是一場精心排練的,沒有道具的悲劇。新娘是主角,而所有的婦人,都是合唱隊。她們用這悲聲,在為即將踏入另一個天地的同類,舉行著一場莊嚴(yán)的告別。</p> <p class="ql-block">夜深了,燭火也有些倦了,光線搖曳得愈發(fā)朦朧??藜薜母叱保恰读R媒人》。那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媒婆,此刻成了眾矢之的。新娘的哭唱陡然變得尖銳起來,雖仍是歌的調(diào)子,字句里卻充滿了怨懟與譏諷。</p><p class="ql-block">“板栗開花球?qū)η颍硶r媒人想豬頭……你到他家吃包煙,說他家里有莊田;你到他家吃杯酒,說他家里金銀有……”</p><p class="ql-block">那被罵的媒人,臉上卻堆著笑,絲毫不以為忤,仿佛這罵聲,也是婚禮中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這奇特的景象,讓我在悲傷之余,又感到一種民間智慧的生趣。這罵,或許也是一種宣泄,一種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無力反抗里,所能做出的最激烈的姿態(tài)了。</p><p class="ql-block">終于,歌聲漸歇,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的、力竭后的抽噎。人們開始低聲勸慰,端來熱水。我悄悄地退了出來,重新走入那溶溶的月色里。</p><p class="ql-block">山間的夜風(fēng),帶著草木的清氣,吹在臉上,涼絲絲的。我的耳中,卻依舊縈繞著那揮之不去的哭聲。我抬頭望著天上的月亮,它還是那樣靜靜地、圓圓地懸著,照著今日的悲歡,想必也照過無數(shù)個土家女兒同樣的夜晚。這月光,這歌聲,她們聽了千百年了。</p><p class="ql-block">我想:“這哪里是歌呢?”這分明是一條女人的河。從古老的、充滿血腥氣的源頭流來,淌過無數(shù)個像今夜這樣的月亮地,匯聚了每一代母親的淚,每一代女兒的愁,才變得如此深沉,如此悠長,如此肝腸寸斷。它流去的方向,是每一個不可知的明天。而在這哭聲里,一個女孩,便算是真正地“嫁”了。<b style="color:rgb(57, 181, 74);"><i>(2025年9月27日寫于湖北宣恩貢水河畔)</i></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