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的樹

日出江花

這林子，是有些年歲了。腳下的路，軟軟的，是積年的落葉與腐土鋪成的，踏上去，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只覺著一種厚實的、綿軟的托舉，教人不由得把腳步放輕，再放輕，仿佛怕驚擾了一個做了千百年的悠長的夢。春日的林子，是喧鬧而又羞澀的。光禿的枝椏間，漏下的天光是清亮的，帶著一種初醒的惺忪?？諝饫餄M是泥土蘇醒過來時，那股子混著草根與濕氣的、蓬蓬勃勃的生機。你走著，忽然會發(fā)現(xiàn)頭頂?shù)哪骋桓ι疑?，爆出些米粒大的、鵝黃的嫩芽，疏疏朗朗的，像是不經(jīng)意間灑上去的。這時候，鳥兒的鳴叫也格外清脆，一聲接著一聲，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仿佛是在忙著傳遞什么綠色的消息。整個林子都蘊著一股子勁兒，一種靜默的、內(nèi)里的騷動，你知道，那是一場盛大演出的序曲，所有的角色都在后臺悄悄地勾著臉，只等那一聲開場的鑼響。而夏季的綠，則是鋪天蓋地的，帶著一種不容分說的、霸道的溫柔。那枝葉一層疊著一層，密不透風(fēng)地將天空剪得零零碎碎。光線艱難地擠過那綠色的屏障，落到地上時，便成了淡淡的、搖曳的圓斑，像一枚枚失了溫度的、古舊的銅錢。這時候，林子里的聲音是沉郁的，蟬聲像是從一口深井里撈上來，濕漉漉的，帶著回響?？諝夥路鹉塘?，成了粘稠的、綠色的膠質(zhì)，裹著草木蒸騰起來的、略帶苦澀的芬芳。你走在其中，自己也仿佛成了一棵樹，呼吸著這濃郁的綠，皮膚上也快要生出青苔來。秋天一來，這林子便換了一副心腸，變得慷慨而輝煌。那是一種宣告凋零的、最壯麗的告別。你抬起頭，滿眼是燃燒著的色彩：楓樹的紅，是喝了過量的酒；銀杏的黃，是沉淀了歲月的金；還有些說不上名字的樹，呈現(xiàn)出絳紫、赭石種種復(fù)雜的顏色，交織在一起，像打翻了的調(diào)色盤，又像一匹被日光浸透了的、巨大無比的織錦。風(fēng)過處，那葉子便簌簌地、一片兩片，或是一陣金雨似地，打著旋兒，不情愿地落下來。這時候的林間，是疏朗的，你能望得很遠。腳踩在干爽的落葉上，發(fā)出“沙沙”的、清脆的碎裂聲，這聲音里沒有哀戚，倒有一種完成使命后的、坦然的寧靜。至于冬天，那便是另一番氣象了。樹葉落盡，所有的枝干都赤裸裸地、以一種極盡疏朗的筆意，在灰白的天幕上，畫出一張清瘦的、筋骨嶙峋的畫。這時候走進林子，會覺得天地驟然開闊了，也寒冷了。風(fēng)毫無阻礙地穿過枝干的間隙，發(fā)出一種尖銳而又空洞的呼嘯，像是遠古的嘆息。四下里是沉寂的，那種積年的、深沉的沉寂?？赡闳艨霞毧矗銜l(fā)現(xiàn)，在那看似僵死的枝頭，早已孕育著來年春天的、緊抿著的芽苞，像一個個微小而堅定的諾言。我獨自在這四季的林中走著，從這一棵走到那一棵，從這一季走到那一季。這些靜默的、高高的樹，它們什么也不說，只是站著，生長著，凋零著，又復(fù)蘇著。它們用身體記錄著光陰的流轉(zhuǎn)，比任何鐘表都要準確，比任何史書都要厚重。走著走著，便覺得自己的那點煩憂，在這宏大的、無言的循環(huán)面前，實在輕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去，連一絲聲響也聽不見。心，便也跟著這林子，一同空闊、寧靜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