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鐵鍋?zhàn)谠钆_上，鍋底的裂紋像時光刻下的年輪。清晨，熬米羹的水在鐵鍋里咕嚕作響，那是我們家一天的開始。南太行晉東南的冬天，風(fēng)會咬人。我們兄弟幾個縮在炕頭，等著那碗能燙透五臟六腑的米羹飯。母親總說：“米羹米羹，米少羹多，喝個暖和?！鼻宄纬蔚臏嫔掀僭S小米、些微玉米圪糝和幾片酸菜，得用筷子仔細(xì)地找，像在沙河里淘金。三弟喝得最慢，他說要把米粒留到最后，結(jié)果湯涼了，米粒沉了底。</span></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逢農(nóng)忙和干重活的時節(jié)，母親會做馓飯。玉米摻高梁和谷糠磨成的面，徐徐撒入滾蕩的有少許小米粒的米湯中，木勺要不停地攪，攪出帶花紋的漩渦。這個功夫偷不得懶，稍有停頓面糊變成了面疙瘩。撒面的時候通常是父親掌勺，他胳膊上的筋肉鼓成小山包。他說這就像過日子，要耐著性子慢慢熬。出鍋前撒一把小蒜末，油星子是斷然沒有的，但那股焦香能讓我們把碗底舔得發(fā)亮。特別期待吃馓飯能吃到鍋底的鍋巴，那怕一口也算一天的幸運(yùn)。</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最盼的是外婆來做客。她挎著竹籃，掀開蓋布是干豆角和蘿卜瓣。這時候，奢侈的“馉壘”就要登場了。山藥蛋切成塊，摻些蘿卜條，在開水里煮成半熟，然后在滾水中攪拌上雜糧面，這是一年中難得的一頓干飯。水汽氤氳中，外婆把蒜臼搗得咚咚響：“吃馉壘要有好蒜水，窮日子也要過得響亮。”煮好的馉壘澆上醋蒜汁，我們搶得筷子直打架。外婆悄悄把她那份撥給我：“念書娃多吃些，將來寫文章能記得住這味道。”</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真正見過大場面的是“撈飯”。只有辦“大事”時才會做。小米煮半熟撈起蒸透，粒粒分明的像金珠子。撈凈小米后的湯水里煮點(diǎn)蔬菜和饸（方言讀音為qí。即面條），吃的時候半碗小米干飯灌上半碗湯汁，那才叫一個地道。前院二嬸嫁閨女時我見過那口大鐵鍋，蒸汽裹著米香籠罩半個院子，整個村子都在吞咽口水。母親說當(dāng)年她過門時的陪嫁就有一口能煮十斤米的大鑼鍋：“鍋越大，心越誠?！?lt;/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去年重陽節(jié)，兒孫們圍著智能電飯煲研究養(yǎng)生粥的煮飯模式。我悄悄取出鐵鍋照古法做撈飯。煮米的湯水濾出來，正好是孫輩們沒有喝過的米潲湯。小孫子咂著嘴問：“爺爺，為什么撈的飯比電飯鍋煮的飯香呢？”我指著鐵鍋鍋底的裂紋說：“你看，這鐵鍋記得住所有熬過的日子。”小孫子似懂非懂，不斷忽閃他那一雙明亮的大眼睛。</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今早，我發(fā)現(xiàn)鐵鍋上又添了一道新紋，我用糯米粉仔細(xì)糊住。這些“一鍋煮”的人間至味從來不是珍饈，是時光文火慢熬的一鍋人間煙火，熬老了歲月，熬稠了情分。灶膛的余燼映著鍋上深深淺淺的紋路，我忽然想起昨日跟微信好友推敲的一幅對聯(lián)：“一碗人間煙火味；三生故里夢思深”?？刹皇敲矗窟@鍋里煮過外婆的馉壘，熬過母親的米羹。每一道裂紋里都藏著三生三世也忘不掉的故園滋味。鍋如此，人如此，世世代代皆如此。</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注：文中的米羹，山西有的地方稱和子飯；馉壘又稱谷壘、苦累，是山西傳統(tǒng)飯食；米潲即撈飯濾出的米湯，可做營養(yǎng)豐富的稀飯。</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張榜奎 2025年10月11日制作于山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