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遺落在時光折褶里的長生橋</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8px;">隨云</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暑氣漫過鄉(xiāng)間的稻浪，土路曬得泛出白花花的光，鞋底踩上去發(fā)黏。幼時放暑假去大姥子(大姑媽)家，幾十里步行路，全靠一雙布鞋丈量。走得腳板發(fā)燙嗓子冒煙時，長生橋的輪廓便從綠樹間露出來——青石板橫臥河上，如靜默的龍，是唯一能歇腳的陰涼。</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書包往橋欄一撂，脫下汗衫，“撲通”一聲扎進橋下的河。河水剛沒過腰，帶著鵝卵石沁透的涼，瞬間澆滅一身暑氣。小伙伴們在水里撲騰，摸螺螄、追小魚，直到大姥子的蒲扇在橋頭晃，聲音裹著風(fēng)飄來：“快上來！濕衣裳貼身上要著涼！”我們才戀戀不舍爬上岸，光著腳丫在青石板橋上蹦跳。她總瞇著眼笑：“長生橋上走一走，能活九十九。”后來，大姥子走了，七十出頭，沒等到九十九，但這句話卻像橋縫里的青苔，在我心里盤桓了半生，連帶著橋邊的風(fēng)、河里的水，都成了抹不去的念想。</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長生橋不單是座橋，它是川渝黔茶馬古道上浸過馬幫銅鈴的老鎮(zhèn)。青石板路從鎮(zhèn)口蜿蜒至河邊，被歲月和馬蹄磨得發(fā)亮，凹痕里仿佛還嵌著當(dāng)年的蹄聲。關(guān)于橋的來歷，鎮(zhèn)上人有兩種說法：一說是清朝末年有個乞丐流落至此，凍得縮在破廟里，是鎮(zhèn)上人你一碗粥、我一件衣接濟了他。后來洪水沖垮木橋，乞丐竟不知從哪尋來石料，一鑿一錘建了這座石板橋，此后再大的洪水也未能撼動。百姓念他的善，給橋取名“長生”，鎮(zhèn)名也跟著改了；也有人指著橋頭被風(fēng)雨蝕得模糊的刻字，說清末鄉(xiāng)紳周某發(fā)家后不忘鄉(xiāng)鄰，出資修橋，石欄上刻的“長生土地，佑民長壽”，早些年筆畫尚清晰。兒時的我無心深究，只記得鎮(zhèn)上的鬧熱：雜貨鋪的麥芽糖粘住衣角，挑夫的號子混著茶館的吆喝，趕馬漢子把銅鈴搖得叮當(dāng)脆響，空氣里都飄著炒貨的焦香。</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今秋十月初再去時，風(fēng)已透涼。老街大半空了，木門上貼著“拆遷通知”，紅印子像褪不掉的疤，門框上殘留的春聯(lián)被風(fēng)吹得卷了邊。唯有場上的茶館還冒著熱氣——竹椅從屋里擺到街沿，椅面磨得油亮，2元一碗的蓋碗茶，粗瓷碗里的碧螺春在熱水中舒展，清香漫過石階，繞著屋檐下金黃的玉米串打轉(zhuǎn)。老鄉(xiāng)鄰圍坐，茶碗碰得叮當(dāng)響，說張家的孫兒考上了北京的大學(xué)，說李家的母豬下了八只崽，說著說著便沉了聲，目光落在斑駁的墻面上。“拆了也好，新樓里有電梯，不用爬樓了。”王大爺摩挲著茶碗沿，語氣里卻藏著不舍，像握住一把要從指縫漏走的沙。旁邊的大嬸接話：“就是可惜了這茶館，喝了三十年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茶館坐了半晌，指尖碰著溫?zé)岬牟柰?，聽他們絮叨，像聽一段慢下來的時光。而后，起身往長生老橋而去，，太陽斜掛，把影子拉得老長。橋畔的老黃桷樹仍在，枝椏盤錯如虬龍，濃蔭如傘，遮住半座橋。樹皮上刻著歪扭的名字，是幾十年前孩子們的“杰作”，如今已與樹皮長成一體。橋面無人打掃，枯葉疊在青石板上，爛成了泥，踩上去沙沙響，似時光在耳畔低語。扶著橋欄徘徊，指尖觸到粗糙的石紋，忽想起兒時在此跑跳，光腳丫拍著石板“啪啪”響，大姥子在后面追喊：“慢些走，別摔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橋下的河水依然清冽，映著天上的云，連游弋的小魚都清晰可見。農(nóng)婦蹲在石階上洗衣，棒槌敲在靛藍的土布上“砰砰”作響，水花濺濕了挽起的褲腳，沾了泥點也不在意。腳邊的竹籃堆著待洗衣裳，她說：“河里的水軟，洗得干凈，回去用井水漂一遍，太陽一曬，滿是太陽味?！辈贿h處，穿藍布衫的老人扛鋤翻地，泥土的腥氣混著青草香飄來，他要在橋邊空地種些白菜、蘿卜，“自己種的菜，吃著放心”。轉(zhuǎn)角處坐著一位釣叟，草帽低壓，漁竿架在石上，釣線垂在水里紋絲不動。小桶里只有兩條指節(jié)長的小鯽魚，見我駐足，他掀開草帽笑：“在城里兒子家待起，無所事事，還時常生些小毛病，不如回來釣釣魚。”問他一天能釣多少，他擺手：“不在乎多少，坐這兒吹吹風(fēng)，聽河水響，比啥都快活?！?lt;/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風(fēng)掠過河面，帶著水的涼意，拂亂了額前的發(fā)。我竟然也神差鬼地脫了鞋襪，把腳伸進河里——水還是幼時的溫度，涼絲絲的，漫過腳踝，像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托著。鵝卵石硌著腳底，微癢，似兒時伙伴在撓?；秀遍g，仿佛又見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提著褲腳在河里奔跑，水花濺得滿身，大姥子的蒲扇在橋頭輕搖，陽光灑在青石板上，亮得晃眼。橋洞里傳來“嗡嗡”的回響，像馬幫的銅鈴，又似當(dāng)年的吆喝。</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起身時，褲腳沾了水，風(fēng)一吹微涼?；仡^看，老黃桷樹的影子落在橋上，釣叟靜坐，農(nóng)婦的棒槌聲斷續(xù)。原來有些時光，從未走遠。它就藏在長生橋的石縫里，藏在老黃桷樹的年輪間，藏在一碗蓋碗茶的氤氳里，如河底的鵝卵石，被歲月磨得溫潤，卻永遠鮮活。拆遷的紅印終將覆蓋舊痕，但那些關(guān)于善、關(guān)于牽掛、關(guān)于人間煙火的記憶，會像長生橋的名字一樣，在時光的長河里，慢慢長生。</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2025.10.0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