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相逢—寫在2025年的中秋節(jié)

鴉青

這秋，不知覺間，便已到了中秋。日子總是這樣，當你還念著春日的那場未盡的雨，記著夏夜里那陣黏膩的風，它卻已裹著你匆匆的身影，從絢爛的春夏里悄無聲息地穿行而過，將你孤零零地遺落在這片清冽的、眉眼盈盈的秋光里了。于是，一切都慢了下來，靜了下來。風是無心的信使，只那么不經(jīng)意地一吹，便惹得一樹的桂花簌簌地落，那細碎的、金黃的花蕊，鋪了滿地，香得那樣濃，卻又那樣寂寞，仿佛積了半座城的幽怨，濃得化不開，也散不掉。而那陽光，也失了夏日的威風，變得溫存了，像一匹洗舊了的熟絹，軟塌塌地灑下來，將屋檐、街石與行人的肩頭，都浸染在一片溫柔而寥落的光暈里。 這實在是一首不事雕琢的詩。它將春的稚嫩與夏的燥熱，都當作多余的枝蔓，一一刪汰了去，只留下這最本真、最樸拙的平仄。你無需去遠求，只需將那顆被市聲攪得紛亂的心暫且安放下來，便能讀得懂它。去讀那階前的梧桐罷，葉子是一片一片，由邊緣悄悄地漫上淺黃，那黃意一日深似一日，像是歲月用極緩的筆觸，耐心渲染出的水痕。去讀那檐下的晚風罷，它不再是暖的，而是帶著一股清冽的、河水一般的涼意，從你的衣領袖口鉆進去，教人無端地便清醒起來。再去讀那墻角的雛菊罷，它們開得那樣悄然，不與人爭春，也不與夏荷斗艷，只是在這清冷的時節(jié)，靜靜地將那一點點微末的、鵝黃的光焰，舉給懂得看它們的人。在這般清美與寧靜里，心便像一面被風拂亂的池水，慢慢地，漣漪平了，沙土沉了，終至一派澄澈的虛空。那些白日里被俗務裹挾著的困惑，那些深夜里被喧囂掩蓋了的思緒，竟都在這無言的秋的懷抱里，尋著了各自的答案，或是，尋著了不必再有答案的釋然。 這秋的韻味，原不是潑墨山水那般濃麗逼人的，它只是一卷淡筆勾勒的寫意。那金風送爽，是它疏朗的筆觸，在天地間從容地皴擦；那云淡風輕，是它大片的留白，引人望著那高遠的天，生出無窮的遐想來。就連那枝頭沉甸甸的果實，也并非為了炫耀，倒像是這詩行里最實在、最安穩(wěn)的韻腳，壓住了全篇的陣腳。走在這樣的秋光里，人便像被一雙溫柔而有力的手輕輕托住了，所有從塵世里帶來的、浸入骨髓的疲憊，都得以在這無邊的清寧里，一絲絲地抽離開去，慢慢消解。這大抵便是古人所說的“歲月靜好”了罷。我們便以這流轉(zhuǎn)的年光作紙，以此刻沉靜下來的心意作筆，一字一句，謄寫著秋日教給我們的詩意。也在這起承轉(zhuǎn)合的平仄間，恍然悟到，原來生命的靜謐與絢爛，竟可以如此水乳交融地并存。 獨自站在秋風里，看那四下的草木，一洗春夏的蔥蘢，漸漸地顯出蒼勁的底色來。一片片的葉子，帶著一種驚人的從容，從枝頭旋落，不驚不擾，仿佛是與樹完成了一場沉默的、早已約定的告別。抬眼望去，天是被秋雨洗過的，夏日的那些郁熱的、厚重的陰霾，不知被推搡到了何處，只剩下一片高遠而純粹的湛藍，像一塊被擦拭了千百年、光潤無瑕的藍玉，冷冷靜靜地懸在那里。風掠過耳畔時，總會帶來許多遙遠的聲音。是記憶里兒時炊煙的味道，是舊書中一片干枯楓葉的形狀，是那個早已模糊的、故人的笑語。那些曾經(jīng)的美好，便如老相冊里被陽光曬得褪了色的光斑，在腦海里明明滅滅地閃動；而那些未曾圓滿的遺憾，此刻被這秋的清冷一浸，也仿佛不再那般尖銳刺人了，只沉沉地墜在心底，化作一聲連自己也聽不真切的、輕淺的嘆息。秋，便像一位沉默的智者，用它那清冽的、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視著人間的悲歡，它什么也不說，卻讓你不由得停下奔忙的腳步，去想一想，這生命究竟從何而來，又將往何處安頓。 這秋的美，是從不棲居于喧囂的。它只在靜默的沉淀里，顯影它的魂魄。它教我們，要學那落葉，坦然于榮枯的輪回；要學那秋菊，在風霜里，開出自己孤傲的風骨。在這一個人人都被無形的鞭子驅(qū)策著，步履匆匆的時代里，我們總在追趕，總在索取，像溺水的人渴望抓住每一根稻草，卻獨獨忘了，身邊的風景，原是可以停下來細細品賞的。不如，便學一學這秋的淡然罷。將腳步放得慢些，再慢些，把心從那名利的泥淖里，暫且拉回來。去看一場不期而遇的桂花雨，去聽一陣草根底下秋蟲最后的、盡情的鳴唱，去就著一窗淡淡的秋光，品一盞暖熱的清茶。這般的淡然，并非是消極的退縮，倒像是行過萬里路、讀過萬卷書后，生出的一種通透。是一種能在最平淡無奇的日子里，活出豐盈與滋味的智慧。 我總私心地期待著，這風，若能再烈一些便好了。好讓它卷起眼前那一地細碎的、金黃的夢，讓那清甜的香氣，不再是沉甸甸地鋪在地上，而是飛揚起來，漫過寂寥的街巷，漫過誰家冰冷的窗臺，一直漫到每個同我一樣，盼秋、愛秋、又畏秋的人的心頭上去。我的心，也時常飛向那遙遠的、北方的湖畔，向往著那片在傳說中燃燒的胡楊林。想象著它們舒展著枝葉，將一身毫無保留的、烈烈的金黃，盡數(shù)倒映在澄澈如鏡的湖水里。那該是怎樣的一種熱烈呵！像是一場靜默的、內(nèi)向的燃燒，把所有的生命力，都藏在了那錚錚的骨子里。 每一座城，都擁有它自己獨一無二的秋天。江南的秋，是縈繞在蒙蒙煙雨里的那一縷桂香，濕漉漉的，帶著些許的愁怨；塞北的秋，是馳騁在無垠曠野上的一股長風，浩蕩而悲壯；巷弄里的秋，是老墻根下幾莖枯草的搖曳，伶仃而倔強；庭院里的秋，是月光里那棵梧桐落下的、清晰的影子，寂寞而貞靜。有人在這秋里，念懷著過往，將那些泛黃的記憶，當作陳年的酒，在無人看見的角落里，獨自細細地回味；也有人在這秋里，只是靜靜地等待著，等一場不期而遇的相逢，或是一段尚未開篇的故事。 秋的顏色，你若去問風，它大約是知道的。是銀杏那明澈的、不摻一絲雜質(zhì)的黃，是楓葉那醉酒的、少女酡顏一般的紅，是松針那歷經(jīng)風霜、愈發(fā)蒼勁的綠，也是天空那洗練過后的、坦蕩的湛藍。我們走過的路上，時間曾開過怎樣的花，歲月又曾落下怎樣的雨，而今都如指尖的流沙，轉(zhuǎn)瞬便消散在風里，尋不見一絲痕跡。當匆匆的腳步，徘徊在這中秋的路口，猛一抬頭，望見天際那輪清輝湛湛的月，圓得那樣端莊，那樣冷寂，便忽然覺得，人世間所有的奔波與勞碌，仿佛都有了一個可以暫且安放的歸處了。此刻，只想以這清月為伴，邀上三兩知交，或是與家人圍坐一室，續(xù)一場人世間最平常也最溫暖的相逢，把這滿腹的秋意與詩意，都釀成心底一甕最是溫柔、最堪回味的記憶。 秋，還在不深不淺地繼續(xù)著。風，還在有一陣沒一陣地吹著。桂花，也還在不緊不慢地落著。我且踩著這秋的韻腳，一步，一步，慢慢地走，慢慢地品。我要把這清寂如許的秋，完完整整地，裝進我歲月的行囊里。然后，帶著它贈予我的這份從容與通透，走向那前方更遠的、風霜與晴光交織的時光里去。 HAO秋的清寂2025年10月6日，上海，武康路音樂：Brian Crain《Andante Cantabi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