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今年中秋，看不到月亮了。老天時不時下著小雨。月光無奈，悄然隱退，留下一地潮濕的霧氣。我賞月，和人們有時差，我看的是，時針剛剛指向八月十五的那輪月亮。半夜醒來，我攏著薄被在窗前坐定，指節(jié)抵住微涼的玻璃，看遠處樓群在夜色中沉默成剪影。六十年前那個中秋，母親把最后一塊月餅塞進我掌心時，也是這樣濕潤的夜，只是那時霧氣里飄著新打的月餅香氣，而今只剩窗外朦朧的夜空。</p> <p class="ql-block">貝殼里的寂靜</p><p class="ql-block"> 省城的月光比故鄉(xiāng)更克制，像被水泥森林切割過的碎銀。我常覺得自己住進了某種透明的貝殼，海浪聲退成遙遠的記憶，連相機都收進了樟木箱底——那些曾經(jīng)追逐過的光影，如今都成了壓在箱底的舊信箋。但寂靜是面雙面鏡，當外界的喧囂淡去，內(nèi)心的潮聲反而愈發(fā)清晰。</p><p class="ql-block"> 前日整理書柜，翻出1977年的日記本。泛黃的紙頁上，十八歲的我用鋼筆抄錄聶魯達的詩："當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才歷歷可見。"那時剛從高中畢業(yè)，回到鄉(xiāng)村，胸前戴著"為人民服務"像章，在土窯洞里翻著看了幾遍的《在人間》。此刻撫摸著紙頁上的折痕，忽然明白歲月從不是線性流逝，而是像老茶般在記憶里反復發(fā)酵。</p> <p class="ql-block">指尖上的山雨</p><p class="ql-block"> 凌晨三點，雨絲開始叩擊窗欞。這雨來得蹊蹺，既非春日的纏綿，亦非夏日的磅礴，倒像是山間清泉漫過青石板的節(jié)奏。我取來生宣，讓毛筆蘸著雨聲在紙上游走。筆鋒轉(zhuǎn)折處，忽見幼時在檐下看雨的自己：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膠鞋，數(shù)著雨滴在青瓦上敲出的洞眼。</p><p class="ql-block"> "夢，落在花間。"這行小字是在雨聲最盛時寫下的。窗臺上的茉莉突然開了，細白的花瓣承著雨珠，像捧著滿盞月光。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把陪嫁的銀鎖給了我的養(yǎng)母。她說："銀鎖給兒子留著，就像我看著他一樣。"此刻摸著它的溫潤，終于懂得有些東西永遠不會消散，它們只是換了形態(tài)，繼續(xù)在時光里流轉(zhuǎn)。</p> <p class="ql-block">等一場桂花香</p><p class="ql-block"> 城里的桂花總開得遲疑。前日路過小區(qū)花園，見幾株桂樹仍矜持地裹著綠衣。這讓我想起小說里的那棵老桂，每年中秋必開得轟轟烈烈，金黃的花粒簌簌落進天井，把青石板染成蜜色。那時母親會收集落花，釀成琥珀色的桂花糖，封在陶罐里等冬至包湯圓。</p><p class="ql-block"> 此刻雨停了，云隙間漏出半輪月亮。我打開電子書，讀到里爾克的詩句："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五十六年的人生像被雨水沖刷過的老照片，有些顏色淡去了，有些輪廓卻愈發(fā)清晰。那些在田間地頭奔跑的童年，在教室黑板前演算的青春，在產(chǎn)房外等待的深夜，此刻都化作掌心的紋路，清晰可觸。</p> <p class="ql-block"> 歲月的和弦</p><p class="ql-block"> 清晨五點，保潔員開始清掃樓道。塑料掃帚與地面摩擦的沙沙聲，竟與昨夜山雨的節(jié)奏暗合。我忽然明白，所謂"歲月有歌"，原是這些細碎聲響譜成的和弦。年輕時總想抓住什么，像孩子攥緊手中的蒲公英；如今倒學會松開了手掌，看那些白色的絨毛乘著風，去往更遼闊的遠方。</p><p class="ql-block"> 窗臺上的茉莉又落了兩朵花。我拾起它們夾進日記本，如同收藏兩枚小小的月亮。相機雖收起來了，但鏡頭早已長在眼里——看云時是廣角，看花時是微距，看人世時是長焦。那些被定格的瞬間從未消失，它們只是化作了血液里的鹽分，在某個潮濕的夜晚，隨著記憶的潮水緩緩升起。</p> <p class="ql-block"> 雨后的空氣里飄來若有若無的桂香。或許城里的桂樹終于想通了，決定不再與季節(jié)較勁。我泡了杯陳年普洱，看茶葉在水中舒展成舊時的模樣。茶煙裊裊中，忽然聽見五十六年前的自己在喊："媽，月亮出來啦！"那聲音穿過半個世紀的霧靄，依然清亮如初。</p><p class="ql-block"> 此刻，山雨的余韻仍在梁間縈繞。我寫下這些文字，不是為了銘記什么，而是想告訴時光：你看，這些零散的碎片在紙上重新排列組合，竟拼湊出一幅完整的生命圖景。余生且隨這山雨的節(jié)奏，該急時急，該緩時緩，把心妥帖安放在每個當下。等桂花真正盛開的那天，或許會發(fā)現(xiàn)，我們早已活成了彼此的風景。</p> <p class="ql-block">撰文:張永華</p><p class="ql-block">圖片:張永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