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他出生在江漢平原,卻不留戀故鄉(xiāng)的山水。他自小就向往高高的山脈,而他的家鄉(xiāng)是平原,高一點的地方他都視若圣地。他所在的村莊西頭有一孔燒磚的窯,他有時爬上窯頂,心想這若是一座高山就好了,他可以站在山巔看到更遙遠(yuǎn)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他上大學(xué)之前,他只去過一次武漢,再沒有走出過所在的縣域,所以,外面的世界對他有如神一樣的誘惑。</p><p class="ql-block"> 他的故鄉(xiāng)也有山,叫柴山。柴山不是山,是長茅草、蒹葭的地方,它們是農(nóng)家燒火做飯的燃料。他家的鄰縣京山縣有山,小時候,雨過天晴時,他站在村后的茅廁土堆上,可見到京山縣的山。那山是大洪山的支系,也是他村前的那條叫縣河(天門河)的發(fā)源地。他見那影影綽綽的山影,癡癡地想,那山有多高?站在山上看星星,星星是不是更大、更亮一些?它山上的水能源源不斷地投喂縣河,那山上該有多大的水凼子?這些無知的想法想來可笑,現(xiàn)在想起來他都不覺得尷尬。那是他的天然,是他對未知世界最原始的認(rèn)知和向往。</p><p class="ql-block"> 后來,他到武漢上學(xué),見了龜山、蛇山,他覺得它們太雄奇、太偉岸,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山。及至去廬山實習(xí),他才覺得真是山外有山,那山不如這山高。這世是竟然還有如此秀美的山。</p><p class="ql-block"> 他是大山的忠實追尋者。1978年暑期,他獨自一人從武昌坐綠皮火車去成都,搭乘一輛軍需補給車走318國道。他要去西藏!軍車是“嘎斯”車,司機(jī)是孝感人,他跟著解放軍司機(jī)一路吃壓縮餅干,渴了就喝山泉水。</p><p class="ql-block"> 那時的318國道真是一個險,路面坑坑洼洼,一路都是彈坑路,路邊少有護(hù)欄,還常有落石。他不怕,他那時21歲。過折多山、東達(dá)山、雀兒山時,他竟然不覺得高,相對高度的視差讓他忽略了高原大山的海拔。他只是覺得新奇,那時,他也不曉得折多山不僅是一條地理分界線,還是漢藏文化的分水嶺。東邊是漢文化區(qū),西邊是藏文化區(qū)。東邊是郁郁蔥蔥,西邊的許多山上再難見到一棵像樣的樹。他望著遠(yuǎn)山的黛色發(fā)呆,看著茫茫的雪山發(fā)愣。</p><p class="ql-block"> 軍需車的終點是昌都,他也不擔(dān)心到昌都后余下的路該如何走,未來的路有多長。他想,有山必有路,有路必有車,沒車的話自己也有一雙腳。到昌都后,好心的孝感司機(jī)又為他找了一輛去青海格爾木的軍需補給車。他從成都到昌都,搖搖晃晃走了十四天,從昌都到格爾木又走了十二天。坐火車回到武漢,他蓬頭垢面,那時,他知道了自己還是一個長絡(luò)腮胡的男人。</p><p class="ql-block"> 他見到了他心中真正意義上的山,一路的大山也見證了他的莽撞。</p><p class="ql-block"> 1986年夏天,他徒步登峨眉山,快天黑時才到達(dá)金頂。那晚,他用五毛錢租了一件軍大衣,一個人在峨嵋山頂坐了整整一夜。那時,峨嵋山早先的金頂建筑毀于雷電災(zāi)害。山頂枯木橫陳,雜草叢生,他裹著軍大衣看遠(yuǎn)方貢嘎雪山頂上明晃晃的夕陽之光。</p><p class="ql-block"> 夜黢黑,黑得天上的星星異常發(fā)亮。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如此明亮的星光,也是第一次覺得天空的低矮。</p><p class="ql-block"> 他的心沒死,他的心為青藏高原的山活著,他想著有朝一日能游遍青藏高原的山山水水。他不知道有沒有這一天,若是有,它在哪一天才能策馬而來。</p><p class="ql-block"> 他坐在峨嵋山頂上等,他沒等到他所期盼的黃道吉日,卻等到了日出。</p><p class="ql-block"> 太陽還沒露頭,遠(yuǎn)天漸白,之后滿天都是淡淡的橘黃色,漸次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紅。不多時,太陽露出了半張臉,它的臉越來越圓,臉色越來越紅潤。他脫掉軍大衣,跟周圍的人一起呼叫。不顧及場合地大聲呼叫,不是他的風(fēng)格,他面對如此壯觀的日出景觀,卻情不自禁地叫了。</p><p class="ql-block"> 這是他第一次,也是至目前為止見過的最壯觀的日出之相。太陽露出了真相,紅色的霞光正在淡去。他有些失望,他寧可讓太陽永遠(yuǎn)沉淪在霞光之中,那時,他以為“云蒸霞蔚”之類的文雅之詞,遠(yuǎn)不如“紅霞沸騰著,把太陽煮熟了”的好。次日,他去都江堰,在一家小旅館寫了一組《登峨眉山》的詩,這組詩登上了四川的《星星詩刋》。這是他的所謂詩作第一次上大刋。</p><p class="ql-block"> 他的西藏夢從未斷過。2007年,他一時興起想去西藏,夫人要他繞道北京帶上女兒一起去。</p><p class="ql-block"> 那天從北京西站出發(fā),搖搖晃晃地走,過唐古拉山時,他沒有料想中的激動,過三江源地時,他無論如何把它跟黃河、長江、瀾滄江的壯闊聯(lián)系不起來。有人見了遠(yuǎn)處的幾只牦牛,誤以為是藏羚羊而歡呼雀躍,而他卻沉靜如水。他想見的是蒼涼、雄渾,而青藏鐵路給他的是平淡無奇。</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個特殊時期,拉薩銜頭還有ZJ車,許多地方還不能隨拍,布達(dá)拉宮很壯美,內(nèi)飾物藏有足夠量的藏文化。那是一個震人心魄的處所,他竟然也不是特別的興奮。他去西藏前惡補了幾本關(guān)于西藏的書,在他的眼里,布達(dá)拉宮里的實物不過是把他讀過的書具像化了,舍此并無特別驚羨之處。</p><p class="ql-block"> 他是坐飛機(jī)回武漢的,他在飛機(jī)上看到機(jī)翼下白雪皚皚的貢嘎山,突然覺得自己怠慢了心心念念的青藏高原。他要瞅個空,再走一次青藏高原。</p><p class="ql-block"> 行文至此,熟悉我的讀者大抵會知道,此文中的“他”就是我這條莽莽撞撞的漢子。</p><p class="ql-block"> 這些年,旅行越來越熱絡(luò),尤其是“此生必駕318”成了網(wǎng)絡(luò)熱詞,我也跟風(fēng)狂野了起來,以至覺得此生不自駕一次青藏高原,就是最大的遺憾。</p><p class="ql-block"> 其實,我最想走的是G219,G318畢竟走過,現(xiàn)在的G318幾乎是一條坦途,它早已失去了野性,其挑戰(zhàn)性比G219差多了。我想從廣西進(jìn)G219,直抵喀納斯后,再過羌塘無人區(qū)。</p><p class="ql-block"> 趕緊換座駕,再做一些必要的準(zhǔn)備。朋友要我找一個旅伴,我拒絕了。我是一個不喜歡將就別人的人,我也不樂意別人將就自己。</p><p class="ql-block"> 我要做一個獨行俠,一意孤行走四方!</p><p class="ql-block"> 一路走走停停,身體并無不適。旅行一天下來,必記下當(dāng)天的流水帳。我過去讀過《徐霞客游記》,也讀過不少當(dāng)代人寫的游記,但我執(zhí)拗地認(rèn)為,最蹩腳的游記是把文字寫成文旅文案,東邊是什么,西邊是什么,里面是什么,外面是什么,什么線路寫作法、方位寫作法。把游記寫成景點介紹文字,不說它是爛文字,至少是不好的游記。</p><p class="ql-block"> 真正好的游記是景中有情,情中有見悟,抒情不能太張揚、太虛張聲勢,不要刻意地拔高情感高度。我沒絲毫的膽量說自己的流水賬就是有思想的文字,但我卻在向這方面努力。</p><p class="ql-block"> 每天記一篇,多少有些小疲倦,學(xué)兄胡君龍成念我辛苦,囑咐我不妨用口述歷史的方式,記下素材后回家再整理成文。在胡兄的啟發(fā)下,我在每天一文后,記了些來不及敷衍成篇的素材。</p><p class="ql-block"> 回家后就懈怠了,不想再去寫了,把素材閑置一邊,又覺得辜負(fù)了自己的腳步,當(dāng)我在用這些素材整理成文時,一方面覺得自己又去了一趟西藏,另一方面,發(fā)現(xiàn)自己沒了往日的書寫激情。寫,仿佛不是寫,是在做,是在無病呻吟、無情而哀,或者說是在啃一個硬梆梆的饅頭,索然無味。</p><p class="ql-block"> 老伴說,總共也有九萬多字了,足可以出一本小開本的口袋書。我沒同意。走過、寫過,留下一堆爛字就夠了。</p><p class="ql-block"> 這是一本只有電子刋號的出版物。我把這事說與女兒聽,她說自己典藏,就是用文字保存一段經(jīng)歷,一個刋號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呢?</p><p class="ql-block"> 她懂我。年輕時出兩本書,為職稱、為稻粱謀,現(xiàn)在老了,何苦再花一堆銀子折騰自己呢?</p><p class="ql-block"> 本想把本書起名《行吟西藏》,但有幾篇文章分別是寫瀘定橋、雅安和康定等地的。雅安在四川盆地的西緣,康定在成都平原和青藏高原的過渡地帶,它們都不是西藏轄地,既然文不符實,不如就用《行吟雪域》了。雖然我去時不是下雪的季節(jié),但西藏、川西的雪山一年四季都戴著冰冠,是雪冕之王,這書名也就將就著用了。</p><p class="ql-block"> 2025/16/06襄陽居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