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秋：古詩中的詠嘆

老才臣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古人對“春秋”格外青睞。晉人陶淵明說“春秋多佳日”，清人孫星衍說“莫放春秋佳日過”，可見對春秋兩季的喜愛之情。詭異的是，古人偏偏又“傷春悲秋”，這種擰巴的文化心理構(gòu)成了二元的敘事結(jié)構(gòu)，奠定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母題。 在古代， “春秋”一語有許多義項，首先，“春秋”可以代“年”，《詩經(jīng)·魯頌·閟宮》：“春秋匪解，享祀不忒?！? 意思是一年四季的祭祀都不能懈怠，更不能出差錯。其次，“春秋”還可以指代“年紀”，譬如“春秋幾何”，是問你多大年紀了；說你“春秋鼎盛”“富于春秋”，是夸你年富力強。再次，“春秋”還用來指“編年史”，孔子修《春秋》，記載了魯國242年的歷史，人稱這一段歷史為“春秋時期”，類似命名的史書還有《呂氏春秋》《晏子春秋》。 古人認為，春日萬物萌生，秋日萬物收束，正如人從生到死的一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春秋” 一旦跟人發(fā)生了聯(lián)系，就有了斑斕的故事，春華秋實便升華為生命的詠嘆。 　　春秋兩季既為“佳日”，古人又何以“傷春悲秋”？簡而言之，“傷春”是因為“好花不常開”，“悲秋”是因為“好景不長在”。物候的變化使古人聯(lián)想到自身際遇，反躬自省，一事無成，油然而生“時不我待”的焦慮，便有了“人生苦短”的感悟?！都t樓夢》里的“黛玉葬花”正是春天的悲劇，落英繽紛令她觸景生情，想到自己無依無靠的身世，不禁傷心欲絕。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贝夯ㄇ镌聸]有給他帶來慰藉，卻引發(fā)了他的亡國之痛。 “傷春悲秋”是古代文人的情懷，春秋農(nóng)事繁忙，農(nóng)夫野人哪有如此糾結(jié)的閑情？文人的這種傷感又與科舉有關，讀書人最看重鄉(xiāng)試和會試，因為前者是考“舉人”，后者是考“貢士”，一旦通過便入了仕途。鄉(xiāng)試又稱“秋闈”，農(nóng)歷八月舉行；會試又稱“春闈”，農(nóng)歷二月舉行。這兩次科考難度都很大，難怪范進中了舉便樂成了“瘋魔”；落榜則讓文人感受到巨大的挫敗，往往將懷才不遇、心有不甘的郁悶訴諸筆端，孟郊有一首《落第》：“曉月難為光，愁人難為腸。誰言春物榮，獨見葉上霜?！笨紙鍪б?，悲情便黯淡了秋色春光。 　　“悲秋”主題在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起源很早，《詩經(jīng)》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奠定了“秋水伊人”的凄婉基調(diào)；宋玉的《九辨》則開“悲秋”題材的先河，是文學史上第一篇悲秋之作。開篇寫道：“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全篇運用了許多傷感冷峻的詞語，諸如“凜秋”“白露”“嚴霜”“寂寥”“薄寒”“遠行”“羈旅”“別離”“獨處”“去鄉(xiāng)離家”“惆悵”“悲憂”“慘悽”“自憐”“傷悲”“太息”“永嘆”等等，凸顯了“貧士悲秋”的心態(tài)。 漢武帝的《秋風辭》同樣借鑒了瑟瑟秋風的意象，辭云：“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搖落兮雁南歸?！薄皻g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秋風生涼，樂極生悲，滿是對生命短暫的無奈。庾信的《詠懷》更是直抒胸臆：“搖落秋為氣，凄涼多怨情。”這類“悲秋”的詩作通過秋雨纏綿、草木凋零、寒蟬凄切、孤雁南飛的意境，抒發(fā)了強烈的羈旅憂思、人生悲情和家國愁緒，情緒價值頓時拉滿。 “悲秋”的另一首代表作是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這首小令僅用了28個字，便營造出寒秋密集的意象，烘托出行人孤寂凄涼的心境，難怪被譽為“秋思之祖”。 　　“悲秋”詩的巔峰之作是杜甫的《登高》，這是一首七律，詩云： 風急天高猿嘯哀， 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 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 潦倒新停濁酒杯。這首詩寫于唐代宗大歷二年（767），時杜甫流寓夔州（重慶奉節(jié)）。他是拖著病軀帶著妻小來到夔州的，生活貧困潦倒，其內(nèi)心的苦悶可想而知。一個秋日，他出門散心，登上江邊高臺，只見秋葉飄零，大江東去，一股悲涼之氣從心底升起，凝結(jié)成蒼勁沉郁的詩句。此詩的前四句寫景，后四句抒情，情景交融，將詩人深沉的情思一泄而出，感人至深。 另一首感人至深的悲秋之作要數(shù)林黛玉的《秋窗詞》了，《紅樓夢》第45回，多愁善感的林妹妹在風雨交加的秋夜，內(nèi)心的凄涼無助一時兜上心頭，提筆寫下了這首《秋窗風雨夕》。全詩出現(xiàn)了二十個“秋”字，將悲秋之情宣泄得淋漓盡致。 秋花慘淡秋草黃， 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盡， 那堪風雨助凄涼。無盡的秋夜，無邊的秋雨，無言的孤寂，無聲的哀慟，燈下一位顧影自憐的少女…… 　　對于古人來說，秋天是蘊積愁云的季節(jié)，也是懷舊思鄉(xiāng)的節(jié)點。李白“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張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最動人的是張籍的《秋思》： 洛陽城里見秋風， 欲作家書意萬重。 復恐匆匆說不盡， 行人臨發(fā)又開封。除了思鄉(xiāng)之情，還有寂寞之感。劉禹錫說“自古逢秋多寂寥”，便有了孫道絢的“秋寂寞，秋風秋雨傷離索”、李清照的“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李煜的“寂寞梧桐鎖清秋”。秋天放大了詩人的寂寞，“悲秋”便成了秋語的主題。宋玉《九辨》寫道：“皇天平分四時兮，竊獨悲此廩秋。”老天分出了四季，我卻只為凜然的秋天而悲傷。 現(xiàn)代人還“悲秋”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而中秋的明月自會治愈人心。 乙巳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