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家書

坦誠

父親、母親：見字如面。窗外的月亮，一天比一天圓了。清輝透過窗欞，灑在書桌上，像一層薄薄的、清涼的霜。這城市的夜空，總被霓虹燈染成一種曖昧的橘紅色，難得有這樣清澈的月光。我放下手中的書，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那月光仿佛帶著鉤子，一下子就把我心里藏得最深的那點鄉(xiāng)愁，全都鉤了出來，攤在這寂靜的夜里，無處躲藏。 屈指算來，這已是我在異鄉(xiāng)度過的第七個中秋了。七年，兩千多個日夜，足以讓一個青澀的少年磨出幾分所謂的沉穩(wěn)，也讓“故鄉(xiāng)”這兩個字，從一張具體的車票，變成了一縷模糊的、卻無處不在的空氣。它存在于我每一次的呼吸里，存在于每一個夢回的瞬間。 此刻，我最懷念的，竟是老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樹下的月光。城市的月光是看的，是風(fēng)景；而老家的月光，是“過”的，是生活。它不這樣清冷，它混著炊煙的暖意、新翻泥土的腥潤，以及晚香玉那濃得化不開的甜香。中秋那晚，您們總會早早地在樹下擺好那張用了多年的小木桌。母親會端上她親手做的月餅，不是市面上那種精巧玲瓏的，而是敦敦實實的，餡料是炒香的花生、芝麻和紅糖，咬一口，甜得扎實，滿口生香。父親則會溫一壺淡淡的黃酒，我們圍坐在一起，話并不多，只是靜靜地坐著。月光從槐樹繁密的枝葉間漏下來，在地上灑下斑駁陸離的光影，隨風(fēng)輕輕搖晃，像一池碎銀。那份安寧與圓滿，是任何語言都難以形容的。 我記得，我總愛仰著頭，從葉子的縫隙里尋找月亮。母親便會用她那帶著鄉(xiāng)音的、軟軟的語調(diào)說：“莫用手指月亮，耳朵會被割傷的?！蹦菚r我雖已不信這古老的傳說，卻依舊乖乖放下手，心里覺得，對月亮存一份敬畏，或許是好的。它見證了多少人間的悲歡離合，承載了多少游子的夢魂歸依。如今，在這千里之外，我再也不用顧忌，可以肆意地凝視它，卻再也找不到當(dāng)年那份在禁忌中偷偷仰望的樂趣了。父親的黃酒，母親的月餅，那槐影下的月光，那帶著嗔怪的告誡……這一切，構(gòu)成了我心中關(guān)于“團(tuán)圓”二字的全部定義。 離家的這些年，我像一個貪婪的拓荒者，拼命地想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開辟出自己的天地。我學(xué)會了在擁擠的地鐵里閱讀，學(xué)會了在談判桌上據(jù)理力爭，學(xué)會了用精致的餐具享用西餐，也學(xué)會了將喜怒哀樂妥帖地收藏在得體的微笑后面。我看似已經(jīng)融入了這座城市的脈搏，成了它奔騰血液中的一個細(xì)胞。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身體里始終流淌著一條故鄉(xiāng)的河。每當(dāng)夜深人靜，疲憊襲來時，我就能聽見它的水聲。那是村口小溪的潺潺聲，是夏夜池塘的蛙鳴聲，是母親在黃昏時喚我回家吃飯的悠長聲調(diào)。這聲音提醒著我，我的根，不在這水泥森林的深處，而在那片長滿了稻谷與野草的田野上。 前幾日，路過一個菜市場，看到有農(nóng)人挑著擔(dān)子賣新摘的菱角。我買了一小袋，回家煮熟了，剝開那硬硬的殼，里面是雪白的、粉糯的果肉。味道是熟悉的，可吃在嘴里，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是少了老家門前那池塘的水汽？還是少了和玩伴們爭搶著撈菱角時的那份喧鬧？我說不清。味蕾可以找到相似的替代，但那份附著在食物上的情感與記憶，卻是任何地方都無法復(fù)制的。 父親、母親，請原諒我在這里絮絮叨叨地說了這許多瑣碎的懷念。我知道，你們最關(guān)心的，始終是我過得好不好。我很好，工作順?biāo)?，身體無恙，也有了三兩可以談心的朋友。我只是，只是在某些特定的時刻，會無法抑制地想起你們，想起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古人說，“月是故鄉(xiāng)明”。從前讀這句詩，只覺得是文人的矯情。如今才明白，那是一種近乎信仰的篤定。不是因為故鄉(xiāng)的月亮真的更亮、更圓，而是因為，當(dāng)月光照亮的是你熟悉的屋檐、是你至親的面容時，它便被賦予了一層溫暖的光暈。這光暈，是愛，是記憶，是斬不斷的血脈牽連！ 窗外的風(fēng)有些涼了。不知故鄉(xiāng)的風(fēng)，是否也帶了同樣的涼意？請二老務(wù)必保重身體。父親的腿腳到天氣轉(zhuǎn)涼時總會酸痛，記得早晚添衣，睡前用熱水多泡泡腳。母親的眼睛不好，別再就著昏暗的燈光縫縫補(bǔ)補(bǔ)了，需要什么，就去店里買。我寄回去的錢，不必節(jié)省，該用就用。 這個中秋，我依舊無法陪在你們身邊。我們頭頂?shù)?，是同一輪月亮。?dāng)你們在院子里賞月時，也請?zhí)ь^多看幾眼。那灑在你們身上的清輝，也同時照耀著我。我們雖隔山海，但在這月光下，我們的心是相通的。這月光，便是我無聲的家書，是我遙寄的思念。 請代我向鄰里的叔伯嬸娘們問好。告訴他們，那個當(dāng)年背著行囊、頭也不回地走出村口的少年，如今常常在夢里回去。書短意長，言不盡思。唯愿二老身體康健，笑口常開。 兒頓首 中秋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