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

李陵

認識自已，這件事你知道有多難嗎？公元6世紀，雅典的德爾菲神廟里鐫刻了三句神的箴言，其中第一句就是“認識你自已”。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 這曾是一個千古難題，也是哲學的終極三問。它沒有標準答案，卻是一個有意思的話題。經(jīng)典示例:?貧僧唐三藏，來自東土大唐，去往西天取經(jīng)。? 在人類思想發(fā)展的長河中，“我是誰”這個問題一直是哲學探索的核心議題。20世紀興起的存在主義，對“我是誰”做了核心的回答: 人首先存在于世界上，然后通過自己的選擇和行動來定義自己的本質，并可以通過不斷試錯來完善和塑造自身。 它為現(xiàn)代人應對自我認同危機提供了有力的思想武器，在消解完美焦慮、激活行動動力、賦予成長彈性等多方面的有積極意義。 存在主義對"我是誰"的回答，不僅在哲學領域引發(fā)了深遠變革，也對心理學、教育學、社會學等多個學科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為現(xiàn)代人理解自我和尋找生命意義提供了全新視角。 我是誰？我要到哪里去？讓我醍醐灌頂、茅塞頓開的是上述存在主義關于這句話的研究成果；但真正讓我動心動情、潸然淚下、直擊靈魂的卻是劉震云的長篇小說《一句頂一萬句》里關于這句話的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 下面將這個故事還原分享給大家。? 河南延津老牌坊 故事發(fā)生在民國時期河南新鄉(xiāng)延津的縣城和十里八鄉(xiāng)，故事的主人公楊百順家住楊家莊，他的父親是個賣豆腐的。他不喜歡他爹，也不喜歡賣豆腐。遂離家獨自面對紛繁的世界。他喜歡為別人辦喪事時的喊喪，但喊喪不是天天可以做的營生，放棄了。后來又想學剃頭，沒成。轉而拜師學殺豬，殺了幾百支雞、狗和幾十頭豬后，快要出師時卻被師傅緒弦的老娘們做局逐出師門。 手藝半生不熟，環(huán)境人生地不熟，只得另想出路。后來結識了來延津做生意的老顧，楊百順對他百般討好后得到在染房鋪挑水的差事。染房有紅橙黃綠青藍紫黑八口大染缸，還有漂洗染布的四個大水池。他每天從早到晚要挑上百擔水。一次不小心放跑了主人老蔣的一只猴子，它可是主人的心頭肉。因害怕主人追責連夜逃走。 正在楊百順惶惶如喪家之犬時，路遇有一面之交的傳教士老詹。老詹來延津傳教四十年，雖勤勉有加，但收獲甚微，僅發(fā)展了八個信徒。見楊百順落荒而逃，遂想把他發(fā)展為第九個信徒。走投無路的楊百順對老詹說:只要能為他找個事做，他就信主，拜他為師。 老詹聽言大感欣慰，滿口應承下來。接著替他取好了教名:楊摩西。用摩西這個名字也是圖個吉利。因為基督教圣經(jīng)里記載的摩西受上帝的感召，曾帶領以色列走出埃及。經(jīng)老詹百般努力，楊摩西得到了一個在竹器社破竹子當學徒的工作。 自從楊摩西信天主教主后，白天在竹器社破竹子，晚上回破廟聽老詹整夜說教，日復一日，疲憊不堪，白天無精打彩，破竹子的壞損率明顯增多，楊摩西又一次狼狽的被逐出竹器社。好在當年在染房鋪練就的挑水功夫，暫可以此糊口。 生活總是在無意間關上一扇門又開了一扇窗。每年年底(元霄節(jié))，延津縣城要鬧一次社火(社戲游行)，持續(xù)七天，縣長大人也會親臨社火現(xiàn)場。平時五行八作的人，現(xiàn)在都要改做社火里的一個角色，是一個百年前千年前的或人或鬼或神的角色。一百多人一百多個角色，不可或缺，也無法替代。譬如沒了閻羅，誰審判小鬼呢。把陰間的人都拿下去，陽間的人就沒了依托；陰間陽間的人都沒了，單靠傳說和戲文中的人，哪里撐得起這個世界?。?lt;/p> 事有湊巧，扮演閻羅的老鄧突感腹痛難忍，不能上場。開場在即，就在這百般無奈萬分焦急時分。社火隊長在人頭攢動的人群里，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眉目清秀身材高大的年輕后生，他就是楊摩西。隊長知道他過去玩過社火。 一番裝扮后，楊摩西不像閻羅，倒像潘安。只見他一邊提肩掀胯，一邊用手遮臉，一顰一笑，與眾不同。他舞著沒在意，卻驚著了眾人，齊聲喝彩，熱鬧非凡。七天過后，舞社火的人煙消云散，大家又都回到了原來的日子里，該忙啥還忙啥，楊摩西繼續(xù)流浪街頭替人挑水。 自舞社火后，縣長老史在蕓蕓眾生里看上了扮閻羅的楊摩西。縣政府后面有塊菜地無人打理，縣長為效仿三國劉備種菜韜光養(yǎng)晦，覺得有一個閻羅在身邊，倒也別有情趣。于是命手下征召楊摩西到縣政府聽差，主理菜園子。 圣人說: 業(yè)精于勤，荒于嬉。誰知我楊摩西二十而立，一個挑水的一步登天，卻跟“勤”沒關系，靠的是元宵節(jié)一個玩。楊摩西不禁搖頭發(fā)出這番感嘆。 自從楊摩西主理菜地后，每天撅著屁股施肥，除草，澆水，把菜園子打理得井井有條。每當縣長來此韜光養(yǎng)晦時甚感滿意，一個掌管生死簿的“閻羅”在自已面前一是一，二是二，服服貼貼的。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災難再一次降臨到楊摩西的身上。縣長老史有一嗜好，喜歡與戲子著戲裝畫彩臉，深更半夜在室內下棋“手談”，就這么默默對視，默默下棋，不為棋局，不為輸贏，為輸贏者都是俗物。只為了這天作之合，能手拉手共同去一個過去沒去過的地方，情到深處時的肌膚之親，就是一個抱頭痛哭。他們的哭不是大放悲聲，而是哭得哽哽咽咽，互相拭淚。正是這樣的抽抽噎噎，兩人才算是哭到深處了。 這天夜里，縣長老史正與戲子“手談”。每天凌晨時分，楊摩西都要替老史倒夜壺。這天清晨，他到得老史屋前，聽到屋內有動靜，以為縣長已起床就推門而入，見老史和一個涂著彩妝的女子相擁而泣，不禁“啊”了一聲。全然完記了今天是縣長和戲子的“手談”日。老史大怒，怒的不是楊摩西看到了這個場面，怒的是他和戲子還沒有哭到深處；怒的是這回沒有哭到深處，也許永遠沒這個機緣了。 楊摩西渾身哆嗦，喃喃地說: 我是來倒夜壺的。老史仰著脖子吼道: 你給我滾！楊摩西跟頭接跟頭，逃回了菜園子。自此，他惶惶不可終日，總覺得他的頭上每天都懸了一把劍，隨時會掉下來要了他的命。 還是應了那句老話: 生活為你關了一扇門，同時也會為你打開一扇窗，天無絕人之路。 延津縣城西街開“吳記饃坊”的老板娘吳香香，五短身材，小嘴塌鼻，是個寡婦。自舞社火后，她對楊摩西有些心動，于是暗中打探，知道他除了挑水，以前還破過竹子，染過布，殺過豬，做過豆腐。這些經(jīng)歷雖然擺不上臺面，但是如今他在縣政府，如與他成親，背后就有了座大靠山，正好支撐門面；到那時“吳記饃坊”的饅頭，就不單姓“吳”了，還姓“縣政府”。 縣城東街販賣牲口的老崔知道吳香香的心思并接受她送的一條羊腿后，便主動約了楊摩西。兩人在飯館點了一些酒菜，一番觥籌交錯，酒酣耳熱之后，老崔說: 吳香香看上你了。但女方有個條件，楊摩西必須入贅和改姓才能成婚。楊摩西聞言猶豫不決，還想琢磨琢磨。老崔生氣的罵道: 你窮小子一個，房無一間，地無一垅，你哪還有資格猶豫啊！你還想琢磨琢磨，你配嘛？楊摩西低下頭，這才放下了琢磨，但心里還是忐忑不安。這個時候，該去求教誰呢？他突然想起了傳教士師傅老詹，心想:每臨大事要有靜氣，凡重大決定應該得到主的指引。 于是楊摩西走出縣政府，信步走向了城西關破廟。見到老詹，說: 師傅，我是誰，從哪兒來，就不說了，現(xiàn)在犯愁的是往哪兒去的事。楊摩西將近來發(fā)生的事一件件一樁樁，一五一十，來龍去脈，全部對老詹講了一個通透。接著對老詹說: 師傅，招贅和改姓這個事，咱能應承嗎？ 老詹沉吟了一會，重重的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 咱還是“嫁”了吧。咱自個兒啥都沒有，就不要怪別人苛求；咱自個兒說不起話，就不能怪別人有言在先了。接著老詹又問: 摩西，你既然是來求得主的指引，證明你心里是愿意的。 楊摩西還想說點什么，老詹用手止住他，說: 愿意就對了。你現(xiàn)在比過去強多了，知道自個兒是誰了。知道自個兒是誰，才能明白往哪兒去呀！楊摩西過去跟老詹學經(jīng)時，老詹講主，一講一夜，楊摩西一句沒聽進去；現(xiàn)在老詹講的話，楊摩西覺得句句入耳，聲聲入心；不禁感慨萬千，掩面而泣，潸然流淚，聲淚俱下。 三天后，延津縣少了一個叫楊摩西的人，卻多了一個叫吳摩西的人。吳摩西成親那天，婚禮還算熱鬧。吳摩西憑一個手腳勤快，在縣政府立住了腳?？h長老史聽聞楊摩西成了吳摩西，吃了一驚。覺得吳摩西的確與眾不同，對他刮目相看。成親這天，派人送來一幅字，老史親筆題寫: 敢做敢為。老詹送來了一柄銀十字架，大概想告訴吳摩西，永遠不要忘記主。后來，老史的題字“敢作敢為”被吳香香刻成了匾，懸掛在“吳記饃坊”的門頭。老詹送的銀十字架，被吳香香送到隔壁銀飾鋪回了爐，為自已打了一副水滴耳墜…… 故事到此，人生的答案應該有了吧。 故事的答案告訴我們: 這個世界不存在一個普遍適用的"完美自我"模板，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允許個體不斷試錯和不斷成長，允許不完美的個體對自已塑造再塑造，允許個體以自己的方式定義成功和價值。《一句項一萬句》主人公從楊百順→楊摩西→吳摩西，姓名的一次次改變，是他一次次脫胎換骨，在不斷地完成自我救贖和自身的塑造。 有一句話說得特別好: 自已是自已的立法者。懦夫把自己變成懦夫，英雄把自己變成英雄。身在什么環(huán)境，心就在什么境界，人就活在什么世界里。 　　注①: 2011年，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長篇小說，獲得茅盾文學獎。 注②天主教和基督教（新教）同源，它們都源自公元1世紀的基督教，共同信奉耶穌基督為救世主，以《圣經(jīng)》為核心經(jīng)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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