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

淡墨香魂

這兩日天氣放晴，晚飯后，便有了出去散步放風的欲望。一放下飯碗，便迫不及待地溜了出去，并非有什么明確的目的地，只是覺得，需要去郊外走一走，換換環(huán)境，換個心情。 夕陽已經(jīng)沉下去大半，天邊還留著一片煊赫的、金紅交錯的霞光，像一塊巨大的、漸變的綢緞，溫柔地覆蓋著田野。 風是涼的，帶著泥土將息未息時的溫熱，和一種干凈的、植物枯萎后特有的干爽氣息，拂在臉上，像一只粗糙而溫暖的手。 最先闖入眼簾的，是那一片片的玉米地。稈子已褪盡了青綠，呈現(xiàn)出一種枯黃的本色，卻依舊倔強地挺立著，像一排排疲倦而驕傲的老兵。懷里的玉米棒子，撐開了包裹的外衣，露出排列齊整、金燦燦的牙齒。那是一種沉甸甸的、毫不掩飾的富足。這讓我想到了“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边@詩句，只有到了秋天，你才會感受到土地的偉大，難怪父老鄉(xiāng)親常說：土地是寶。它不會辜負你的付出，種啥長啥。 看著它們，我忽然想起學校里那些孩子們，經(jīng)過一年年的教育引導，逐漸長大懂事，只待一場場考試的風霜，便逐漸離開清塬這片土地了。我們教給他們知識，卻不知能否教會他們，像這玉米一樣，坦然展示自己的豐碩，也無懼于最終的收割。 目光越過玉米地，便望見了附近的果園。蘋果們早已脫去了那層保護它們的、羞怯的袋子，此刻正大大方方地掛在枝頭。晚霞的余暉給它們細細地敷上了一層胭脂，那顏色，不是少女頰上鮮嫩的紅，而是婦人酒后微醺的、透著暖意的酡紅。它們靜默著，仿佛在積蓄最后一點糖分，也仿佛在回味這一個季節(jié)的風吹日曬。這份沉靜的美，是歷經(jīng)了風雨曝曬后才修得的正果，急不得，也羨慕不來。 農戶門前的那棵棵老柿子樹。葉子快落盡了，剩下滿樹繁密的果實，紅得那樣純粹，那樣通透，像無數(shù)盞小小的、圓滾滾的紅燈籠，在愈發(fā)青灰的天色里，固執(zhí)地燃燒著。還有那幾棵棗樹，也是通身的紅，瑪瑙似的，沉甸甸地壓彎了枝梢。它們不像蘋果那般含蓄，而是熱熱鬧鬧的，帶著一種鄉(xiāng)野的、不管不顧的喜慶?？粗鼈?，心里那點莫名的郁結，似乎也被這濃烈的色彩熨帖了些。 世間萬物，都有它們存在的理由，他們都有著無可替代的奉獻。野草入藥，瓜果入口，都是來滋養(yǎng)人類的，讓人類生活得更加幸福！ 我慢慢地走著，什么都可以想，什么也都可以不想。白日里，教案上的字句、作業(yè)本上的紅鉤、同事們瑣碎的交談……所有這些，此刻都像被這秋風濾過了一般，失了那份擾人的鋒利，變得淡淡的，遠遠的。此刻的一切只屬于我自己。 慢下腳步來，司空見慣的風景也仿佛世外桃源，給人不一樣的心境。 人到中年，便如秋季的節(jié)令。青春的喧嘩與枝葉的繁茂，都已成了過往。 生命的意義，仿佛不再是為了拼命地向上生長，去爭奪更多的陽光雨露。而是轉向內在，默默地沉淀，將光陰的滋味一點點轉化成實體的甘甜。就像那玉米，那蘋果，那柿子，它們不再需要鮮亮的綠色來證明自己的活力，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語言。 年輕時，看重的東西太多?？粗貏e人的評價，看重虛妄的榮光，看重物質的擁有，恨不能將整個世界都攬入懷中。 如今卻漸漸明了，人生在世，能真正握在手里的，實在有限。就像這散步，一雙舒適的鞋，一段安靜的路，一片開闊的景，一個聊的來的伴，便已足夠。 那些爭不來、辯不清的，不如就學著像這秋日的天空一樣，看淡些，再看淡些。云來云去，皆是常態(tài)。 而唯一不能看淡的，反倒是這具承載了所有悲歡的皮囊了。近來總覺腰背酸疼，聽力越來越差，這才驚覺，健康才是一切“看重”的基石。沒有它，再絢爛的晚霞，再香甜的果實，也失了滋味。這或許便是中年最實在的覺悟。 天光徹底暗下去了，星子一顆一顆地亮起來，清冷而遙遠。風里的涼意更深了。我裹緊外套，轉身朝著來路，朝著那片亮著溫暖燈火的屋舍走去。 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靜。這一秋的豐饒，是自然的，也是我心里的。我?guī)ё吡艘簧淼那鍥?，也仿佛將那一樹樹的紅、一片片的金，都收進了中年日漸淡泊的心懷之中。往后的日子，但求如這秋日的果實，安靜，充實，由內而外，透著屬于自己的、溫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