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踏上巴顏喀拉的觀景臺時,風是第一個與我對話的故人。它從云霞盡頭馳騁而來,拂過若爾蓋草原無邊的秋色,帶著高原九月澄澈的寒意,輕輕貼上我的臉頰。在這里,俯瞰“黃河九曲第一彎”的全程,我像一個遲來的聽眾,終于聽見了偉大史詩的序章。</p> <p class="ql-block">黃河,這條被喚作“母親”的巨流,在記憶里是濁浪咆哮的,在詩句里是“奔流到海不復回”的鏗鏘??裳矍?,在她的童年,她竟是這樣的——不是渾濁的激流,而是一彎清亮的、翡翠似的綢帶,在廣袤的綠野間,以近乎天真的筆觸,畫出一個悠長的“S”。她沒有絲毫匆忙,只是安詳?shù)亍⑶鄣丨h(huán)抱著大地,如同初學走路的嬰孩,在熟悉的庭院里搖搖晃晃,留下稚拙可愛的足跡。這寧靜而恢弘的“第一彎”,不是終曲,甚至并非華彩,而是一切傳奇的起點。它讓我恍然:所有偉大的遠征,開端或許都不是咆哮,而是試探般的溫柔。</p> <p class="ql-block">沿木棧道徐徐而下,木板在腳下發(fā)出輕響,像與古老土地低語。走到標示折返點的石碑旁,近距離注視這源頭之水,另一種震動從心底升起。水色清淺,可見底石,潺潺聲如耳語,溫順得讓人難以聯(lián)想下游那個塑造千里平原、也曾吞沒生命的狂怒形象。我俯身觸水,寒意刺入指尖,那是雪山的記憶,是生命最初的純粹。</p> <p class="ql-block">此地亦是“一腳踏三省”之處。腳下屬青海,望前是四川,轉(zhuǎn)身即甘肅。三個龐大地理與文化單元,竟共享這一脈細流的起源。這一灣未有名姓的清淺,將在千回百轉(zhuǎn)后,成為劃分地域的天然界線,哺育出不同口音、不同飯食、不同性情的人民。它如一根纖細卻堅韌的臍帶,早已埋下華夏文明波瀾壯闊的基因。</p> <p class="ql-block">此行于我,更像是精神的溯源。我們困于南方都市、縣城節(jié)奏的人,慣于直奔目的,信奉效率為王。而黃河的“第一彎”,卻以近乎“奢侈”的迂回,述說另一種智慧:它不急于直奔主題,而是先劃下巨大的回環(huán),仿佛在積蓄力量、辨認方向,亦像與高原故土作漫長的告別。這最初的繞行,何嘗不是最深的準備?它讓我想起,生命的成長未必總是直線沖鋒,那些徘徊、探索與蓄力的“彎道”,或許正是為了終能奔赴海洋的深度與從容。</p> <p class="ql-block">我知道此處曾是紅軍長征穿越的草原。八十年前艱辛跋涉的足跡,已化作今日游人如織的4A級景區(qū)。歷史與自然在此疊印,更添一分蒼茫。</p> <p class="ql-block">離去時,夕光為九曲黃河鍍上金邊,它依舊靜默流淌,不理睬游人的驚嘆或哲思。我?guī)ё叩?,不只是鏡頭里的光影,更有一份關于“本源”的領悟。我們常歌頌入海的輝煌,卻易遺忘源起的清澈;我們驚嘆中流的浩蕩,卻少追溯那決定方向的初始一彎。</p> <p class="ql-block">黃河九曲第一彎,彎出的不僅是地理奇觀,更是生命的寓言。它輕輕提醒每個遇見它的人:無論征程多么壯闊,都請記得自己清澈的初心;無論前路如何九曲回腸,仍要保有那起始的溫柔與力量。因為所有大江大河,都源于一滴微小卻含著整片海洋的初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