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生長旅中,總有那么一個人,如十字路口的明燈,未必光芒萬丈,卻總能在你人生的拐角處,悄然照亮前行的路。我的老班長於記柱,便是這樣一盞燈。</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四十二年光陰流逝,青春已然遠去,許多往事在記憶里漸漸蒙眬。唯獨他的形象,歷經(jīng)歲月沖刷,依然清晰而生動,恍如昨日。他軍裝紋理中蘊藏的細膩溫情,工地上每一步踩出的踏實印記,還有那本遞來的筆記本和鋼筆,早已將“守護”與“成長”無聲地融入我生命的根基,化為最恒久的溫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81年春節(jié)前幾天,連隊操場上寒風凜冽,如刀割般刮在臉上。從新兵連領回二炮連的新兵們列隊站立,全神貫注地聽著連長宣讀新兵分配方案。營區(qū)圍墻邊已掛起紅燈籠,可我心中像打鼓一樣忐忑不安。我發(fā)育未全,十分瘦弱,僅有一百零幾斤的體重,這樣的我,會被哪個班接納?又怎能跟上戰(zhàn)友們訓練施工的節(jié)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排二班,於記柱,領新兵XXX!”連長的聲音剛落,我便看見對面隊列里邁出一個人,幾乎與我同時高喊“到!”。他約莫一米七八的個子,肩背挺拔如“鉆天楊”,身形不胖不瘦,膨步穩(wěn)健有力。他走到我面前,停下腳步,臉上帶著笑意,一口帶著湖北口音的話語絲毫不顯嚴肅:“小兄弟,我是於記柱,以后咱們就是二班的人了。”說著,他自然地接過我后背的背包,“跟我來,先回班里放東西,晚些給你講講班里的規(guī)矩?!?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跟著他走向二班宿舍的路上,風似乎都小了。他走在我身旁,不時指點著營區(qū)設施:“那是食堂,開飯時一起排隊去;前面是器材室,訓練前要在這里領裝備?!睕]有多余的言語,卻讓我懸著的心悄然落了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推開宿舍門,他把我的背包放在靠窗的空鋪上:“這鋪位采光好,冬天暖和。你先收拾,我去給你打杯熱水。”轉身時,我瞥見他軍帽檐上沾著操場的塵土。這就是最初的記憶,干凈、踏實、利落,而又不乏溫情,宛如冬日曬過太陽的棉被,讓人心生安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真正的挑戰(zhàn)出現(xiàn)在年后開春的石家莊陸軍學院建設施工工地。我們奉命挖掘排水溝,兩米多深的溝渠,土層堅硬如磚,一鎬下去只能砸出零星火星,震得我虎口發(fā)麻。戰(zhàn)友們揮鎬破土,“噌噌”的鑿擊聲中,土塊沿溝壁簌簌落下。但我沒多久就雙臂酸軟,鎬頭在手中不住顫抖,刨出的淺坑顯得格外可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夕陽西下,金色余暉斜照工地。戰(zhàn)友們每人一段的挖溝渠任務已近乎完成,就剩我挖的那段成了堵點,我面前的土坡仍頑固地矗立著。掌心的水泡早已磨破,混著泥土與血絲,每一次動作都帶來鉆心的灼痛。我蹲在溝邊,汗珠從鼻尖滴落土中,濺開小小的濕痕,卻填不滿內心的窘迫,我怕拖了全班后腿,更怕這“弱不禁風”的模樣,配不上一身戎裝,辜負了老班長當初的信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在這時,一雙沾滿泥點的解放鞋停在我面前。我抬起頭,只見老班長注視著我。他額角汗水涔涔,軍帽檐被浸得顏色加深,可他沒問“怎么這么慢”,只是彎腰接過我手中的鎬頭?!班?!”鎬尖穩(wěn)穩(wěn)楔入土層,他順著土紋輕巧一撬,大塊硬土便“咚”地落進溝底,動作利落得像在馴服這片土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家搭把手!”他轉頭向班里戰(zhàn)友喊道,聲音充滿力量,“這小子身子弱,咱們一起把活兒收了!”話音剛落,戰(zhàn)友們便圍攏過來:有人揮鏟清土,有人修整溝壁,老班長一邊挖掘,一邊回頭教我:“小子,用鎬不能硬碰硬,得順著勁兒來。你力氣小,巧勁比蠻力管用,就像咱當兵,不光靠膀子硬,得懂琢磨,更要懂齊心?!?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夕陽拉長了戰(zhàn)友們的身影,風帶著泥土的氣息吹過,卻吹不散工地上的熱火朝天。不久,那段溝渠便徹底打通。返回營區(qū)的路上,我緊握拳頭,試圖隱藏掌心的傷口。老班長卻一眼洞察,拉過我的手,攤開一看,眉頭微蹙,轉身便奔向衛(wèi)生員。回來時,他握著碘伏和紗布,蹲在我面前,如同照顧自家弟弟。粗糙的手指捏著棉簽,蘸取碘伏,輕輕涂抹我的傷口,動作輕柔唯恐弄疼我?!爱敱?,手是干活的本錢,得保護好。”他低聲念叨,紗布一圈圈纏上我的手掌,松緊恰到好處,“你身子單薄,別逞強。以后出操我?guī)憔毐哿?,慢慢來,力氣總會長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個傍晚的營區(qū)格外寧靜,只有白楊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望著他低頭認真包扎的模樣,軍褲上還沾著工地的泥點,我心中驀地涌起暖意,原來被人守護的感覺如此踏實:再艱難的任務,似乎也不那么可怕;再深的窘迫,也能被溫柔化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的關懷并非只給予我一人。班里有戰(zhàn)友感冒發(fā)燒,夜里瑟瑟發(fā)抖,他會叫炊事班熬出姜湯端到戰(zhàn)士床前,守在床前讓戰(zhàn)士喝完;有人軍事考核失利,他就利用休息時間陪著加練,隊列擺臂、戰(zhàn)術臥倒,手把手地教,從不言累。他常掛在嘴邊:“咱二班是一個窩里的人,得互相幫襯,一個都不能掉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班長不只是軍事訓練和施工工地上的硬標桿,更是我們單調軍營里的鮮活亮色。他總揣著把磨得發(fā)亮的舊口琴,一有空就吹;晚飯過后沒特別任務,還會招呼全班戰(zhàn)士圍在宿舍里教唱歌,教我的第一首就是《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他嗓音不算亮,卻透著股暖勁兒,領著大家一句句哼,每個字都掏心。窗外北風刮得緊、沙塵打在窗戶上,屋里卻被歌聲烘得暖融融的,閉著眼像見著漫山桃花、聞著故鄉(xiāng)草香。后來才懂,他哪里是教唱歌啊,分明是用這溫柔法子,給念家的我們筑了座精神“桃花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最讓我銘記一生的,是他幫我“看見”了自己的價值。那次幫連隊出黑板報,我自己寫好短稿,并拿著粉筆寫了一下午,字里行間透著新兵的認真。我本以為這微不足道,他卻默默記在心里,常向連干部提及:“我們班那小子,筆頭細,寫東西踏實,辦事情認真,是塊干文書的料?!?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82年春節(jié)過后,連部文書空缺的消息傳來時,我從未敢想自己能到文書崗位。直到連指導員找我談話,開門見山地說:“是於班長推薦的你,他說你踏實認真,能勝任文字工作?!蔽艺谠?,心中又驚又暖,原來我那微不足道的“長處”,竟被他如此珍視,就像當年操場上,他毫不猶豫將我領回二班一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去連部報到那天,我站在二班宿舍門口,不知如何與老班長和戰(zhàn)友道別。老班長卻似看透我的心思,拉我走到床邊,他特地從床頭取出一本筆記本。為了幫我快速適應文書工作,他早就找到前任文書,把當文書的一些注意事項逐條記在了上面。他將筆記本遞到我手中,指尖的薄繭擦過我的掌心,帶著溫度:“到了連部,多學多記,文書工作細致,不能馬虎。不必與人比拼挖溝扛活,握穩(wěn)筆桿子,同樣是為連隊出力。”頓了頓,他又拍拍我的肩,“雖說不在一個班了,有事隨時來找我,別客氣。”那些日子,每當在連部伏案寫作卡殼時,我總會摩挲那本記滿注意事項的筆記本,想起他說的“寫真事就好”;整理檔案疲憊時,便回想他蹲在床邊為我包扎的模樣,內心的力量便重新匯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83年8月,我考上軍校的消息傳到連隊,老班長比我還高興。送我出營門那天,他反復叮囑:“到了軍校好好學,別丟了咱二班的勁兒。你腦子靈,將來一定有出息?!闭f著,他從口袋掏出一支鋼筆塞進我手里,笑容中眼中有光閃爍:“在軍校更要握好筆,別辜負當年辦黑板報的那份認真?!?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上軍校后,我與他保持了書信往來。在信里講述軍校課程,分享自己開始鍛煉后體重增長的喜悅,提及寫的文章登上校報,第一時間就想寄給他看。他的回信總是及時而至,字跡剛勁有力,末尾總不忘問:“有沒有好好吃飯?手上別再磨泡了,不必急著練力氣,功課學扎實才是正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這份聯(lián)系未能長久維持。未等我軍校畢業(yè),便聽聞他退伍的消息。我寄去的信被退回,信封上印著“查無此人”。自此,他如匯入人海,再無音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歲月流轉,我從軍校畢業(yè),走上工作崗位,寫下許多文字,遇見許多人,但心底總有一處空缺。我想告訴他,我變得強壯了,不再是當年春節(jié)前操場上那個慌張等待認領的新兵;想告訴他,我未曾放下筆桿,寫的文章幫助了許多人;想告訴他,若非他當年在操場接我回班、在工地替我扛活、在身邊不斷鼓勵,我或許永遠找不到自己的方向。這一念,便是四十二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直至前年,一位老戰(zhàn)友偶然提及,曾在武漢見過於班長。他未回黃梅,而是留在武漢,自己搞一些裝潢工程,日子過得踏實。我緊握手機,盯著戰(zhàn)友發(fā)來的模糊地址,不住顫抖。循著地址找到附近電話,撥出時心跳如擂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哪位???”聽筒傳來熟悉的聲音,帶著湖北黃梅口音,溫和又親切,依舊是我銘記四十年前的語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班長,是我……”話音未落,我已哽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電話那端略頓,隨即爆發(fā)出驚喜的笑聲:“是你小子??!這么多年,還記得我這個老班長!”笑聲中滿是暖意,“現(xiàn)在肯定壯實了吧?當年操場排隊時我就見你瘦,還想回班得讓你多吃兩碗飯。對了,寫東西沒丟吧?早說過你是塊筆桿子的料!”我們在電話里聊了許久,回憶當年操場分配的情景,他領我回班時走過的營區(qū)小路,工地上的土坡,他為我包扎的細節(jié)。那些我以為獨存的記憶,他竟然都清晰記得。最后,他說:“有空來武漢,咱哥倆好好聚聚,我請你吃熱干面,看看你現(xiàn)在模樣,聽聽這些年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掛斷電話,我凝視屏幕上的號碼,一時眼眶濕潤。四十二年未見,我始終期盼著那趟武漢之行。想陪他漫步武漢街頭,聽他講述這些年的裝修故事與工地歲月;想讓他見證現(xiàn)在的我,告訴他未曾辜負他的期望;想再聽他吹奏一曲《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仿佛回到某個溫暖的午后,他坐在那兒,口琴聲清亮,風中彌漫溫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實我明白,有些感謝無需言說。這些年來,我學著他的樣子,向需要幫助的人伸出援手;學著他的認真,將每篇文字寫得扎實;學著他的挺拔,把日子過得有底氣。我邁出的每一步,都是對他最好的報答。</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班長,您看到了嗎?當年春節(jié)前操場上您領回的那個新兵,終于活成了您期望的模樣:心懷溫暖,肩扛責任,也能為他人亮起一盞微燈。我永遠記得,您教會我的不僅是握鎬執(zhí)筆的技巧,更是如何接納自身的不完美,如何將他人的困境放在心上,如何在平凡歲月中,活出獨一無二的光芒。這束光,我將攜帶它,一直走下去。</p> <p class="ql-block">注:以上照片前排左二為老班長,后排左一為作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