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散文）

無邊月

秋意文/無邊月圖/網(wǎng)絡(luò)圖片 ? “把靈魂散落在光陰里，等一葉秋?！边@等待里藏著秋的底色——正是“青也驚鴻，頹也從容”，是讓心跟著時光慢慢沉，沉到能接住晨露晃亮的瞬，觸到桑果沾指的沉，聽懂柏葉墜碑的輕，摸透年輪暗長的穩(wěn)。秋的魂魄，原就藏在這“散落光陰、靜待葉落”的動靜之間，藏在這八字意韻里。 秋意從《詩經(jīng)》中走來。彼時洛水之畔的荻草剛?cè)緶\霜，晨露墜在草葉尖端，被往來的風(fēng)晃得微微發(fā)亮，那亮得倉促的光，是“青”的驚鴻；采桑女指尖劃過桑葉的脈絡(luò)，忽然觸到一枚半紅的桑果，汁水沾在指腹，甜里裹著一絲清澀，那漫開的溫厚，是“頹”的從容——這便是“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底色，沒有刻意的悲喜，只把秋意揉在指腹的桑汁里（青的痕），織進(jìn)布帛的經(jīng)緯中（頹的暖），藏在暮色里歸人肩頭落的第一片葉上。而那歸人踏著暮色慢行的模樣，大抵就是“把靈魂散落在光陰里”的姿態(tài)，不必急著趕路，只需接住那片偶然落下的葉，便接住了“青也驚鴻，頹也從容”的初韻。 我真正讀懂秋的肌理，是在曲阜孔廟的柏樹下。去年深秋訪古，穿過大成門時，風(fēng)忽然卷著柏葉落在肩頭，葉片邊緣泛著赭黃，是“頹”的跡；葉脈卻依舊清晰，像被時光磨亮的青銅紋路，是“青”的痕。我蹲下身撿葉，指腹觸到樹皮上深深的溝壑，忽然看見樹影里的碑刻，“逝者如斯”四個字在秋日陽光里泛著冷光。風(fēng)又起時，柏葉簌簌落在碑上，像是在為千年前的句子作注——原來把靈魂散落在光陰里，等的從不是葉的墜落，是葉與碑相遇時，時光忽然慢下來的瞬間：秋從不是時光的流逝，是讓快的慢下來（如柏葉墜地的輕，是青的驚鴻），讓顯的藏進(jìn)去（如年輪刻進(jìn)樹干的沉，是頹的從容），恰是“青也驚鴻，頹也從容”的具象寫照。柏葉落了，卻把年輪刻進(jìn)樹干；碑石冷了，卻把文字嵌進(jìn)人心，正如古人在秋日整理典籍，不是結(jié)束，是讓智慧有處安放，恰如我們把靈魂散在光陰里，不是消散，是等一葉秋來，載起那些藏在時光里的深意。 后來在青海湖，我遇見了秋的遼闊。十月的湖水藍(lán)得發(fā)暗，岸邊的格?；ㄔ缫阎x盡，只剩枯黃的花莖在風(fēng)中搖晃，那挺得筆直的枯莖，是“頹”的韌；卻有幾只斑頭雁掠過水面，翅膀劃破湖光，留下一道轉(zhuǎn)瞬即逝的白痕，那閃得迅疾的影，是“青”的驚鴻。當(dāng)?shù)氐牟刈逑驅(qū)дf，每年這個時候，候鳥要飛過日月山往南去，它們從不慌張，每天只飛固定的路程，累了就落在湖邊的草灘上，啄食殘留的草籽。我望著遠(yuǎn)處雁群的剪影，忽然懂了，候鳥的飛行也是“把靈魂散落在光陰里”的等待——不追著風(fēng)跑，只跟著季節(jié)的節(jié)奏慢飛，等一片湖光映亮翅膀，等一陣風(fēng)托穩(wěn)歸途，這慢與定，正是“青也驚鴻，頹也從容”藏在遼闊里的注解。江南的秋是烏篷船劃過水巷的柔，是桂香漫過粉墻的軟；高原的秋是湖水與長天碰撞的寂，是候鳥與長風(fēng)對峙的定——無論哪種，都要慢下來，才能接住這八字里的秋味。 去年在杭州西泠印社，我在“漢三老石室”前待了半日。石室外的雞爪槭正紅得濃烈，葉片落在青石板上，被來往的腳步碾出細(xì)碎的聲響，是“青”的脆；一位老人正對著石碑拓印，棕刷蘸著墨，在宣紙上慢慢暈開，墨色從濃到淡，像把整個秋天的層次都疊在了紙上，是“頹”的緩。他忽然停手，指著拓片上模糊的字跡說：“你看這字，越舊越有勁兒，就像這秋，葉兒落了，枝椏卻更清楚?！蔽铱粗仄仙顪\不一的紋路，忽然懂了從前總說的“秋意蕭瑟”是種誤讀——秋從不是減損，是剝離：剝?nèi)セㄈ~的虛?。ㄇ嗟谋硐螅?，露出枝干的筋骨（頹的本真）；剝?nèi)ナ顨獾慕乖辏ㄇ嗟脑陝樱?，露出人心的沉靜（頹的篤定）。而這“剝?nèi)ァ迸c“露出”，恰是“青也驚鴻，頹也從容”的深意——“青”是花葉轉(zhuǎn)瞬的明艷，“頹”是枝干沉淀的筋骨；老人拓印的動作，多像“把靈魂散落在光陰里”的等待——不急于出成品，只讓墨慢慢暈，讓紙慢慢吸，等拓片上的字顯露出歲月的痕，正如等一葉秋來，等的是靈魂與時光磨合后的清晰。 人常說“悲秋”，其實是把自身的惶惑，錯付給了秋的澄明。春日是迷醉的，桃花開得不管不顧，柳絮飛得到處都是，讓人亂了心神（青的過盛）；夏日是狂熱的，蟬鳴喊得聲嘶力竭，暴雨下得毫無遮攔，讓人失了節(jié)奏（青的過烈）；唯有秋，像一柄素凈的拂塵，輕輕掃去那些多余的紛擾——稻谷收了，是土地在沉淀力氣（頹的積蓄）；蟲聲歇了，是生命在積蓄生機（青的潛藏）；人添了衣裳，是身體在跟著天地的呼吸調(diào)整步調(diào)。老子說“致虛極，守靜篤”，秋大抵就是這般境界：不與春爭艷，不與夏比烈，只在刪繁就簡里，守住最本真的模樣。而這份“守”，正是“青也驚鴻，頹也從容”的內(nèi)核——“青”不貪盛，“頹”不悲戚，恰如“把靈魂散落在光陰里”的從容，等一葉秋來，映出內(nèi)心的澄明。 前幾日在景德鎮(zhèn)，我在一間老瓷坊里見著拉坯的匠人。他坐在輪盤前，指尖蘸著水，在濕泥上慢慢轉(zhuǎn)動，泥坯從扁平漸漸升起，線條越來越利落，是“頹”的篤；窗外的欒樹落著黃花，有的飄在坯上，他并不拂去，只笑著說：“秋的印子，落在哪里都是好的”，那輕沾坯體的花痕，是“青”的印。那花痕的輕（青之驚鴻）與輪盤的穩(wěn)（頹之從容），撞出“青也驚鴻，頹也從容”的默契。我看著泥坯上淡淡的花痕，忽然想起《詩經(jīng)》里“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的鄭重——原來從古到今，秋的內(nèi)核從沒有變：是指尖與泥土的廝磨，是時光對器物的打磨，是萬物在沉靜里守住的那份篤定。匠人轉(zhuǎn)動輪盤的手，慢得像在“把靈魂散落在光陰里”，等泥坯成型，等黃花落坯，等秋的印子悄悄留在器物上，不必刻意，只需順應(yīng)時光的節(jié)奏。 暮色漫過瓷坊的窗欞時，我摸了摸案上未干的泥坯，指尖沾著濕潤的土氣。風(fēng)穿過巷口，帶著窯火的溫度，遠(yuǎn)處的煙囪在暮色里漸漸淡成一道灰影。我忽然明白，我們總說秋從《詩經(jīng)》里來，其實秋從未離開，它只是換了載體，從“九月叔苴”的筐籃里，走到了孔廟的柏樹下，走到了西泠的拓片上，走到了每個在秋日里凝神拉坯、靜心拓印的人指尖——藏在“青也驚鴻，頹也從容”的意韻里，藏在“把靈魂散落在光陰里，等一葉秋”的等待里，更凝在這八字貫穿始終的骨血里，從未走遠(yuǎn)。 秋意從《詩經(jīng)》中走遠(yuǎn)。可當(dāng)我低頭看指尖的泥痕，忽然聞見三千年前的草木香——原來它從未走遠(yuǎn)，只是藏在了時光的紋路里，藏在了我們對匠心的堅守里，藏在了每一個懂得“沉”與“靜”的日子里，藏在“青”與“頹”交織的秋光里，更藏在“青也驚鴻，頹也從容”的底色里，藏在我們散落在光陰里，靜靜等待一葉秋來的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