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物記

秦泉

瑤寶今年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可她依舊像個孩子，總想養(yǎng)一只寵物。其實，從小到大，她養(yǎng)寵物的經(jīng)歷可不少。我能記起的，養(yǎng)得時間比較長的就有三次。 第一次，大概是瑤寶一歲左右，她剛剛蹣跚學(xué)步，牙牙學(xué)語，專門給她養(yǎng)了一只雪白的兔子??。那時，我還在石泉后柳中學(xué)任教。生完她，休完產(chǎn)假后，我就帶著她一起回到工作崗位。請了一位小保姆，幫著一起照看她。有一日，是個陽光和煦的初秋，恰好后柳古鎮(zhèn)逢大集，我抱著穿著毛衣毛褲的小瑤寶，小保姆芝兒挎著大竹籃，我們一起去趕集。在集上，我們買各種當(dāng)?shù)卮迕穹N的新鮮蔬菜，小蔥，韭菜，紅辣椒??苦瓜，小芹菜……一色水靈靈的招人喜愛。有時，也割一斤兩斤的豬肉，或者稱一塊白凈瓷實的豬板油，回去煉油。所有的蔬果小菜肉類，都整整齊齊裝在枝兒臂彎里的竹籃子里。每次趕集，芝兒都好興奮，她說，也許可以在集上，碰到河對岸山那邊過來的，她的家人。走到街心電影院附近時，小瑤寶突然在我懷里扭動不安起來，嘴里咿咿呀呀，彎著腰俯下身，一勁想往地上去。我們停下腳步，原來在沿街邊的紅薯土豆青菜之間，有一只可愛的小兔子，安靜地蜷伏在竹籠子里，吸引了瑤寶的注意力。放下瑤寶，我們?nèi)齻€都蹲下身，驚喜地打量起這只小兔來：雪白的滑溜溜的皮毛，干凈清爽；紅彤彤的圓眼睛，透明的紅寶石一般，亮閃閃；兩只肉粉色的長耳朵，緊緊地貼向圓腦袋后方；三瓣嘴緊閉著，整個身體也蜷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看起來嬌嬌怯怯，惹人憐愛。瑤寶這時，緊靠在我的懷里，一只手摟緊了我的脖子，另一只手忍不住伸出去，想摸摸小兔子??，還沒碰觸到皮毛，小兔猛地往后一縮，嚇得瑤寶也扭頭扎進(jìn)我的懷里。就這樣，瑤寶挪不動腳了，想抱她走，她就小嘴一癟，快哭的樣子，小手指著，嘴里兔兔兔兔地嚷著。芝兒也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笑著，不停打湊和，說既然瑤寶這么喜歡，就給她買回家吧。其實，我也是喜歡的。只是在有限的工資里，原本是沒有這筆預(yù)算的。 最終，我們高高興興把這只兔子帶回了家。給它取名雪兒。從此，家庭成員又多了一位。 我們一家人，沒事了，就愛去給鐵絲籠里的雪兒喂吃的。白菜葉，白菜幫，蘿卜纓，野外隨手扯回來的一把青草，偶爾也喂胡蘿卜南瓜還有蘋果核。 .雪兒似乎不怎么挑食，喂啥吃啥，三瓣嘴總是很忙碌地咕扭咕扭咀嚼著。眼見著一日日肥胖起來。也漸漸和我們熟識起來，叫它名字的時候，它會立起身來回應(yīng)，最開始緊貼身體的長耳朵，現(xiàn)在也大大方方豎立起來，更顯出它的胖大來。 瑤寶，也一天天長大，常常搖搖晃晃地在兔籠外邊走來走去，嘴里反反復(fù)復(fù)吟唱著兒歌：小白兔，白又白，兩只耳朵豎起來，愛吃蘿卜和青菜。 時間很快到了冬天，雪兒從最初的兩拳大小，長成了半臂長的一只肥嘟嘟沉甸甸的大兔子。 在日光響晴的冬日周末，程先生從安康到后柳來探望我們。芝兒也回大河那邊的家里，過周末去了。我牽著小瑤寶，瑤寶手里牽著長長的白色塑料包裝繩，繩子末端拴著蹦蹦跳跳的雪兒，我們一起去學(xué)校門口的大操場草坪上曬太陽，順便等著程先生。 操場邊，高大的垂柳，落盡了葉子，細(xì)長的枝條，在藍(lán)天下絲絲分明。操場上，跑道外邊的草坪上，衰草脫盡了水分，顯出干爽的乳白色，一叢叢一簇簇，像是專設(shè)的大草墩。 雪兒，一到操場，一縱一躍，蹦跳得更加歡實了。不管不顧地往遠(yuǎn)處星星點點隱現(xiàn)的綠色奔去。 瑤寶里面穿著秋衣，秋衣外，套著我手織的毛衣毛褲，毛衣褲外裹著她奶奶手工給縫制的棉衣棉褲，棉衣外還套著一件大紅色燈芯絨的小馬甲，整個地給包裹成了一個圓乎乎的大棉花球，連蹲下去都有些費勁吶。 她也不知不覺丟開了手中的長繩，踮著腳尖，圓滾滾暖融融的一團(tuán)，在暖陽里四下追逐著雪兒。 程先生下了火車轉(zhuǎn)中巴，一路奔波，終于回來了。我們在操場上迎接他?，帉殦溥M(jìn)爸爸的懷里，爸爸將她舉高高，落下來時，她就咧著剛萌出小牙的嘴巴大笑。然后，程先生又從包里，掏出一只傻瓜相機(jī)來，在草坪上給我們和雪兒各種拍照：有我和瑤寶摟著雪兒，席地而坐的；有瑤寶牽著松塌塌的繩子，溜雪兒的；還有瑤寶穿著厚厚的棉褲，撅起屁股，咧著小嘴，笑著撫摸雪兒脊背的。那一天，陽光那么好，天空那么藍(lán)，鴿群在操場上空劃出一圈又一圈的弧線。天底下，就我們一家人和雪兒在曬太陽瞇著眼睛打盹兒。 三十年前，自己買相機(jī)的人并不多。正因為有了程先生的這只相機(jī)，我們才得以保留下來許多珍貴的日常瞬間。瑤寶有機(jī)會，總愛翻看這些她小時候的照片，所以，也總記得陪伴了她幼年的這只大白兔。可惜，又過了一年的春天，這只又肥又可愛的大白兔，在我們忘記關(guān)后門的一個大白天，平白無故跑丟了。我和芝兒在校園里四處尋找，甚至屋檐下的下水道，也彎下腰探頭查看了好幾回，終歸沒有找到它。年長的男同事，打趣說：誰叫你們把兔子養(yǎng)得又肥又大，這兩三天都沒有找到，估計早被人紅燒了。哎呀，這玩笑開的，我咋覺得這么刺耳吶。從此以后，只要聽見有人唱起：小白兔，白又白……我和瑤寶就會不約而同地，想起我們的雪兒。 第二次，給瑤寶養(yǎng)寵物，她已經(jīng)五六歲了，而我已經(jīng)調(diào)動工作，回到了老家長安王曲。這次我們養(yǎng)了兩只小雞??這兩只小雞崽，似乎是我們在韋曲的大超市里購物，買夠多少錢，就可以用購票小票換小雞。我們換了一只粉紅的，一只鵝黃的。瑤寶那時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一二年級了。正是特別想養(yǎng)寵物的年齡。小紙箱里裝著嘰嘰嘰嘰，不停歇叫喚的小雞崽，回家，瑤寶打開箱子一瞅，驚喜地拍掌，瞪大眼睛，大叫一聲：呀，小雞！然后一蹦三尺高，樂得直轉(zhuǎn)圈。她又是把小雞捧在手心撫摸，又是把小雞裝進(jìn)衣服口袋捂著，還要把小雞頂在頭頂，簡直不知道要咋疼愛才好了。瑤寶給粉紅色的命名——香香，給鵝黃色的命名——帥帥。假定它們倆一雌一雄，一男一女。瑤寶，放學(xu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養(yǎng)在紙箱里的香香和帥帥。給它倆喂碎米子，包谷面吃，也給喂撕碎的青菜葉子。帥帥和香香也都十分愿意黏著瑤寶，瑤寶去哪個屋，它們就噠噠噠撒丫子攆上，追去哪個屋，似乎把瑤寶完全地當(dāng)成自己的媽媽了。有時，樓道里，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瑤寶放學(xué)回家的腳步聲，香香和帥帥就立馬打起了精神，撲扇著小翅膀，快速迎向大門口去。瑤寶剛一踏進(jìn)房門，書包都還沒來得及從肩膀頭解下來。迫不及待地兩小只，就撲棱棱，激動地跳上了她的腳背。甚至，有一只還低著頭，順勢鉆進(jìn)了她的牛仔褲管里，想順著小腿，爬得越高越好。瑤寶，彎腰把香香和帥帥，全都摟進(jìn)自己的懷里，抱著去她的小臥室里，一起做游戲去了。香香和帥帥，成了瑤寶課余時間的好伙伴。家里不論做米飯還是煮面條，都有它倆的份兒。 有一次周末，我一大早，送瑤寶去韋曲小星星藝術(shù)團(tuán)，參加電子琴興趣班的學(xué)習(xí)。傍晚回到家，打開房門，覺得家里格外冷清沉寂。既聽不到小雞們嘰嘰喳喳的吵鬧聲，也看不到它們撲扇著翅膀，迎接我們回家的小身影。我們打開房間里所有的燈，廚房客廳臥室里，香香帥帥的四處呼喊，找尋，就是不見兩小只的蹤跡。這可把瑤寶急壞了，打著手電筒，去床底下掃射，以為香香和帥帥，在和我們捉迷藏吶。最終，還是瑤寶在衛(wèi)生間的蹲坑里，發(fā)現(xiàn)了香香帥帥的身影。可憐見的，兩只羽翼未豐的小雞崽，不知啥時候，從衛(wèi)生間房門的一道小縫里，擠進(jìn)了它倆從未涉足的新領(lǐng)域，而且都掉進(jìn)了蹲坑里的下水管道。我倆先是用竹竿打撈，不成功，急得出了滿頭汗。又找來了夾蜂窩煤的長火鉗，才將渾身濕漉漉，奄奄一息的兩小只搶救上來。我們倆心疼壞了，趕緊兌溫水，給兩小只清洗干凈，用毛巾擦，用電吹風(fēng)吹。帥帥剛打撈上來的時候，已經(jīng)歪頭搭腦快不行了，等全身絨毛吹干，已經(jīng)完全僵硬了。香香吹干了水分，又是毛絨絨暖乎乎的一小團(tuán)，開始發(fā)出嘰嘰嘰的叫喚了?，帉?，捧著失而復(fù)得的小寵，湊近鼻尖聞了聞，說：還是臭。于是，我們又給她噴了香水，讓它成了名副其實的香香。只不過，失去了小伙伴的香香，形單影只，從此后就總是怯怯的，弱弱的，沒過多久，也就香消玉殞，去另一個世界，找尋它的帥帥了。自此后，許多年。我們不再養(yǎng)寵物。因為歡愉過后，總帶來一些揮之不去的傷感，讓人久久難以釋懷。 等到我們收養(yǎng)嘟嘟的時候，瑤寶已經(jīng)去上大學(xué)了。但嘟嘟這個名字，卻是瑤寶給起的。而且，每個寒暑假，嘟嘟都是瑤寶最好的玩伴。嘟嘟是一只正兒八經(jīng)的柴狗子，官方稱它們?yōu)橹腥A田園犬。提起嘟嘟，那就說來話長了。那是秋季開學(xué)的第一個周末，我和同事敏妹一起在校門外的公交車站等車回家。我們聊著開學(xué)第一個星期的種種忙碌和緊張，慶幸終于盼到周末，可以喘口氣了。我們看著滈河對岸，茂密的楊樹林，以及奔涌翻滾的河水上，時不時掠過白鷺飄逸的身姿。這條河，一年四季里，也只有到了白露前后，一場接一場的秋雨，才喚醒了它沉寂長久，奔騰的血性。不經(jīng)意間，我收回目光的一瞬間，突然瞥見腳邊不遠(yuǎn)的草叢里，一團(tuán)模糊的黑色不明物，輕輕蠕動了一下。我大喊一聲：蛇！.我倆霎時驚跳開去。敏妹，一疊聲地問：在哪里？在哪里？我指指草叢里，那團(tuán)又一動不動的黑圓球。敏妹愛養(yǎng)各種小動物，膽大又心細(xì)。湊過去仔細(xì)一下，笑了。這哪里是蛇？明明是小貓或者小狗崽。也許死了吧，不動彈吶。我倆蹲下身，用手指輕輕戳弄一下草叢中，那棕黑色的溜光水滑的小東西。它又輕微地扭動了一下軀體，繼續(xù)團(tuán)成一個還沒有拳頭大的肉球。我們把它從草叢里，慢慢捧起來。仔細(xì)一看，原來是一只剛生下來，還沒睜眼的小奶狗。它沒死，還活著。只是沒力氣。車來了，我倆帶著這只沒人要的小可憐，趕緊先上車。我們坐在公交車的最后一排。生怕司機(jī)發(fā)現(xiàn)，不讓我們帶狗崽崽。我取下頭頂?shù)牟济保瑢④浐鹾醯男」丰潭翟诶锩?，時不時偷偷瞄幾眼。敏妹說，她家已經(jīng)養(yǎng)了阿黃。這只小狗崽，就交給我了。 毛茸茸滑溜溜軟乎乎，只有掌心那么大一點點，它緊閉著雙眼，盲目地憑借本能，舔舐著小勺子里的牛奶泡餅干。估計它才出生一兩天，握著它，幫它進(jìn)食的時候，她總是瑟瑟發(fā)抖，我不能確定我能救活她，但晚上睡覺時，會用毛巾裹著她，放在我的胸口上暖著，她似乎能睡得安穩(wěn)。四天后，它的眼睛睜開一條縫。眼睛黑嘟嘟，像一顆黑色的彈珠。幾個星期后，嘟嘟就可以跟著我，扭動著小屁股，下樓到處跑了。有小孩子見了，總是天真地詢問：阿姨，它是一只茶杯犬嗎？我答：不是，它只是還小。半歲后，嘟嘟的耳朵立起來了，細(xì)小的尾巴也一天天長成了毛乎乎的大掃帚，打得沙發(fā)噗噗響。九個月時，嘟嘟和我們一起在正月里去濕地公園，你還是膽小，不敢走水間的跳石，于是老程在前面拉，瑤寶在旁邊鼓勵，我在后面催促，你終于平安抵達(dá)對岸！轉(zhuǎn)眼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嘟嘟為了看一朵荷花，跌進(jìn)了荷池，我們趕緊把她打撈上來，看嘟嘟努力抖擻皮毛上的水珠，我們笑話她是一條落水狗。后來，秋天來了，又是一個新學(xué)期，我當(dāng)了班主任，不方便每天回家，于是我只得托付朋友，把嘟嘟寄養(yǎng)在了喬家村，和你朋友家的大黑的大黑成了家。過了幾個月，我們?nèi)ソ余洁交丶彝?，她已?jīng)是三個狗寶寶的媽媽了。 后來的后來，嘟嘟的孩子又當(dāng)媽媽了，嘟嘟也成了幸福的狗外婆。原本以為，嘟嘟會一直這樣幸福快樂地在喬家村生活下去。沒想到，意外突然降臨。有一天早晨，朋友打電話給我說，嘟嘟跑丟了。他已經(jīng)連續(xù)找了好幾天，都沒找到。萬般無奈之下，才給我打電話，說了這件事。嘟嘟是在一大早，坐在摩托車的前踏腳板上，陪著他的新主人，一起去上班的時候，發(fā)生了意外，跑丟的。朋友帶著嘟嘟，騎著摩托車上班途中，拐彎時，迎面一輛拉土車突然出現(xiàn)，緊逼著嘟嘟乘坐的摩托車。朋友情急之下，只好朝路邊綠化帶，猛轉(zhuǎn)車頭，然后連人帶車都翻進(jìn)綠化帶里。嘟嘟天生就膽小，經(jīng)此突如其來的撞擊，驚恐萬狀地哀嚎著，箭一般奔逃離去。從此，再無蹤跡。得知消息，我焦急擔(dān)心，又約了朋友一起，沿原路找尋了兩三次。我們一邊呼喊著嘟嘟的名字，一邊見到人就打聽，問是否見到過手機(jī)里的嘟嘟。然而，都是失望而歸。 這幾次養(yǎng)寵物，都感受到寵物給我們帶來的生命的陪伴與不盡的快樂；也感受到它們的離開，帶給人內(nèi)心的打擊和長久的思念與惆悵。它們在身邊時，從來不會想到，它們終會有離去的那一天。我們總以為，既然機(jī)緣巧合成為家庭一員，就會長長久久不離不棄。然而，生存環(huán)境的多變，生命的脆弱，終將教會我們反思。自那以后，我們再也不敢輕易再養(yǎng)寵物了。因為我們已經(jīng)深切體會到，生命不能承受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