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后期全國進入動蕩,光明一弄也不例外,狂風暴雨代替了原有的平靜,標志性的事件是“破四舊”時光明路通往火神廟湖弄堂里的石牌坊被推倒。這個牌坊制作精美,我們每天都要從下面走過好幾回。那天弄堂里聲音人聲嘈雜,原是來了一群青年學生,要砸掉這個“宣揚封建禮教”的貞潔牌坊,但牌坊非常穩(wěn)固無法推倒。有人找來一條很粗的麻繩,爬到牌坊上面用麻繩勒住頂部,許多人一齊用力拉繩,在一陣吶喊聲中,巍峨的牌坊被拉倒砸成一堆碎石。 趙工屬于“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被批斗,除了拉到大小會議上批,還有成批的青年學生上門批,他們將他從家里揪出來戴上高帽子,勒令跪在走廊上。為首的學生拿出事先寫好的稿子朗讀,列數(shù)趙工的“罪狀”,并有人領(lǐng)呼口號??蓱z的趙工長時間跪在堅硬的地面上,黃豆大的汗珠滴落下來。圍觀的鄰居雖然非常同情趙工,但無人敢?guī)椭鹊綄W生們鬧完走了,大家才能把從地上扶起來。有時一群學生剛走又一群學生到來,再次重復這樣的過程。 “地、富、反、壞、右”五類人員稱為“黑五類”,屬于專政對象,住西屋不服氣的“右派”已經(jīng)變得小心翼翼但仍受到批斗,緣由是他給兒子起名叫“回”,有人認為起這個名字隱喻右派翻身之意。附近弄堂有個寫得一手好字的人,經(jīng)常被請去抄寫“大字報”很是吃香,結(jié)果一次筆誤把“將來”寫成了“蔣來”,大字報貼出去后立即被人發(fā)現(xiàn)錯字,并解讀為暗指希望海峽另一邊那個“蔣”姓領(lǐng)導人反攻大陸,這是十分嚴重的政治問題,抄寫者很快遭到批斗和關(guān)押,地位瞬間從天上掉到地下。 朱廠長屬于“走資派”被奪權(quán)靠邊站并接受批判,大概因為他是有戰(zhàn)功的殘疾軍人再加上人緣好,對他的批斗屬于“文斗”,沒有受到人格侮辱和肉體上的痛苦。 接下來開始將城鎮(zhèn)無業(yè)人員和政治上“有問題”的人下放農(nóng)村,趙工和“地主”兩家都被下放搬出了文明一弄?!暗刂鳌奔曳孔颖徽绽U,很快縣五金公司在這里辦起了燈泡廠。所謂燈泡廠并不能生產(chǎn)燈泡,而是將斷了燈絲的白熾燈修復后重新出售,以解決當時供應的不足。我們對這種燈泡翻新技術(shù)充滿好奇,經(jīng)常溜進去觀看并問這問那。只見師傅們用煤氣火焰熔化玻璃燃燒在燈泡掏出一個洞,更換新的燈絲后再補上洞口,然后通過燈座上的管子將燈泡內(nèi)部抽成真空。從此我家隔壁再也沒有小孩的打鬧聲和大人的訓斥聲,代替的是抽真空的壓縮機的轟鳴聲。 健談大媽此時春風得意:她在劇團工作的兒子被部隊特招為文藝兵,她家成為軍屬政治地位飆升。大媽將兒子穿軍裝的照片放得很大掛在飯桌上方,逢人便邀到屋里參觀照片,夸耀兒子在部隊如何如何,似乎她兒子在部隊已經(jīng)有很大成就。 “堂”參加了工人糾察隊,屬于當時的專政人員,成為光明一弄里最威風的人。他不用再干拉人力車的累活,而是頭戴藤條編成的安全帽,手持齊肩高的鋼管維持社會秩序,執(zhí)行“專政任務”。每天回家時他還戴著藤帽,手中的鋼管故意在地上頓得很響,像是在向看不起他的鄰居們示威??上Ш镁安婚L,在第二年的下放浪潮中,因為他們父子都沒有正式工作被劃為無業(yè)人員下放農(nóng)村,房子被房管會收回分配給別人。 在這場風暴中,每個地方都因奪取地方、單位權(quán)力或反對奪權(quán)維持原狀而形成尖銳對立的兩個派別組織,被稱為“造反派”和“?;逝伞保恕昂谖孱悺焙捅粍儕Z權(quán)力“靠邊站”的領(lǐng)導干部,幾乎所有人都要參加其中一個組織。因參加對立的組織,一時間夫妻反目父子成仇的比比皆是,兩派之間的互相攻擊,從口誅筆伐的“文斗”到拳棒相向的“武斗”,甚至動用武器。光明一弄28號里除了“地主”家,四戶人家分別參加兩個組織,形成兩兩對立局面。也許是原來鄰里關(guān)系較好,大家回到這里都閉口不談“組織”的事,仍然相安如初。 一天晚上父母都還沒回家,我和二弟已經(jīng)睡下,幾個“造反派”的人突然來敲門,尋找參加“?;逝伞钡奈腋赣H,見不在家只好悻悻離去?!霸旆磁伞眲輪瘟Ρ《凡贿^“保皇派”逃到省城,得到部隊支持后組成“武衛(wèi)團”全副武裝反攻回鄉(xiāng),父親跟隨所在組織撤至山區(qū),遭到部隊和“造反派”搜山圍捕。當時傳言那邊打死了多少人、抓了多少人,但我父親音訊全無生死不明。母親經(jīng)常背著我們偷偷流淚,我們兄弟倆也惶惶不安,覺得自己一下子懂得很多突然長大了。直到約一個月后,母親才收到父親托人帶來的信,原來隊伍在山上被打散后,他于晚上潛入搞“社教運動”時蹲點過的村子躲藏,后來在村干部護送下化裝成豬販混出層層包圍,曲折徒步數(shù)百里回到蘭溪老家暫避。待形勢緩和“造反派”作出保證人身安全的承諾后,他才回到單位并找回了藏在山上的手榴彈,證明自己沒有向部隊或“造反派”開火,得以免于關(guān)押而被分配去農(nóng)場勞動。 七十年代初全國上下都要打仗準備,各地都要“深挖洞”建造防空設施,按居委會要求光明一弄也要挖個防空洞供居民防空襲。這里建筑密布難以開挖,只得選擇西屋后面往鐵路下面挖,我們這些少年的任務是把洞里的泥土搬運上來。但才挖了幾米就發(fā)現(xiàn)下面全部是巖石,必須通過爆破才能掘進,居委會擔心炸壞鐵路只得通知停工,光明一弄挖洞工程半途而廢。 隨著我們兄妹三個長大,一間房子已經(jīng)無法居住,正好母親在學校里又分到一間,我們家的主場轉(zhuǎn)至學校,而我和二弟晚上仍回光明一弄號老住宅睡覺。雖然每天早晚都要在兩處之間往返,但兄弟倆卻十分樂意,因為可以自由支配晚上的時間,可以閱讀自己喜愛的書。那個時期各種書籍都比較稀缺,我利用擔任居委會團支部書記的便利,從倉庫里找到一些收繳來的書拿回家閱讀。二弟對其中一本殘缺不全的王力所著《古代漢語》產(chǎn)生濃厚興趣,如饑似渴反復閱讀,對古文學和歷史產(chǎn)生興趣,學到許多文史知識。1978年的高考全國大中專合計僅錄取40萬人,文史優(yōu)勢方面的優(yōu)勢助力他考上本科,被師范學院中文系錄取。 在光明一弄我大約住了10年左右,跨越了少年和青年時代,直至參加工作住到廠里才離開。這里發(fā)生過的人和事就像一本社會百科全書,讓我懂得很多學會很多,產(chǎn)生不少憧憬和夢想。但從小向往展翅高飛的我,卻終究沒有離開這個普通縣城,從工人到公務員再到退休。在這里長大的人多數(shù)情況與我差不多,但也有三個人都從記者這個平臺起步,事業(yè)上成就不凡:我那個從小倔強的二弟大學畢業(yè)做了報社記者,后調(diào)任政府辦公室秘書,再擔任央企在本地公司的負責人,企業(yè)經(jīng)營成就卓著成為本地名人。“平”大學畢業(yè)后做了省級畫報記者,潛心鉆研成為攝影名家。路口的鐘家后來落實政策回到杭州,那個經(jīng)常獨坐門口沉思的少年先當記者后下海經(jīng)商,鳳凰涅槃終成全球飲用水巨頭,還曾登頂亞洲首富。他被商界冠以“獨狼”之名,完全符合他從小不喜與外人交流善于獨自思考的性格。 在2007年的城市改造中光明路被拆除,這條古街煙飛灰滅,新建了成片現(xiàn)代化的高端住宅和一條仿古商業(yè)街,唯一保存下來只有一幢名人住宅。為了不忘這里厚重的歷史,商業(yè)街命名為“長弄堂”,其實“長弄堂”僅是光明路上眾多小弄之一,并非光明路本身。雖然古城再無光明路,但我們這些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過的人,已經(jīng)被它打上深深的烙印,老街承載了我們的幸福和磨難、快樂和憂傷,老街是我們的夢里老家! (本文圖片從百度網(wǎng)下載,謹向拍攝、繪制老師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