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二狗子</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進城之前,二狗子在家里放羊。村里人評價說,這小子腦子活泛,是個做大事的料。比如他家的羊,每一只都被他安排了名堂。那個領頭的騷胡山羊叫村長,那個黑鼻梁銀耳朵母羊叫皇后,那個閹割過的公羊叫管家,還有花花,蘭丫頭之類。好像是人類的一個集體,尊貴卑賤,排列有序。不管是吃草喂料,還是睡覺配種,第一個當然少不了村長和皇后,至于其它臣民則只能論資排隊。就享受做愛來說吧,一般的公羊,絕不容許接近皇后的身體,它們只能找花花和蘭丫頭。</p><p class="ql-block"> 我參加工作后,二狗子的父親進了一趟城,專門找我商量那小子的事。二狗子爹說,娃快二十好幾了,還說不上媳婦,總不能一輩子跟著羊打法光陰。他的意思是叫我在城里找個差事,哪怕給人家看大門也行。我跟老人應該算是遠方親戚,不能不答應他的請求,后來便托人說情,把他介紹給了一家裝潢公司。開始一年,二狗子干得不錯,老板說,人勤快,腦子靈活,給他發(fā)工資,還加了400元錢的獎金。但到了第二年,他突然不去上班了,自己跳槽到了一個建筑工地,專門篩沙子背磚頭,干那種又臟又累的活。二狗子來我家,碰上我們吃飯,他從來不端碗,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蒙著頭抽煙。我說他不該放棄裝潢公司,那地方可以學到手藝,過幾年有錢了,可以自己單獨干。他開始不吭聲,沉默了一會就說,自己本想好好做下去,可老板娘欺負他。我問他具體原因,他又支吾著,不肯回答。后來有一次,二狗子喝醉了酒,才把真實的情況告訴我。原來那個老板娘很年輕,喜歡跟他開玩笑,有時候還摸他的臉,用奶子蹭他的胳膊。二狗子說,那一天老板不在,老板娘把他摁在了床上,硬要脫他的褲子。二狗子說這些的時候,好像很痛苦,眼睛里的淚打著轉。他喃喃道,爹說過,城里女人騷,萬萬不能沾她們的身子……</p><p class="ql-block"> 剛來到城里的那幾年,二狗子還沒有完全擺脫放羊娃的身份。他很靦腆、憨實,話也不多。輪到休假的日子,他就哪里也不去,一個人呆在工棚里,想他的羊。晚上我去看他,他便嘮叨家里的那幾只山羊,說那個皇后懷孕了,秋天可能要產下羊羔,又說皇帝老了,配種時不利索,軟塌塌的像個病貓。他說話的當兒,眼睛就瞇縫在一起,仿佛回到了家鄉(xiāng)的山坡,看到了羊群、青草、野花、小溪,一副特別陶醉的樣子。有時候,他也來我家,看電視,一看就是幾個小時。尤其喜歡看那些愛情片子,如果有男女主人公親熱地鏡頭,它就捂著臉嗷嗷喊幾聲,顯得很是激動。我們家的茶幾上擺著一些小吃,比如瓜子糖果之類,但當著我和妻子的面,他從來不吃一顆。偶爾用眼睛盯一會兒,也就是幾秒鐘時間,目光很快就移開了。妻子給他倒茶,他也會客氣一番,說,剛喝了水,不渴呢。可等到電視看完,杯子里的水卻一點不剩了。臨走,才伸手在那里抓一把瓜子,往褲兜里一塞,笑笑,說,我走啦,你們忙吧。踢踏踢踏地出門,一會兒又來了,很神秘地說,聽說這幾天小偷多,哥你可要當心哩。</p><p class="ql-block"> 二狗子所在的工地離我家不遠,從陽臺上望過去,能看見他們的食堂、工棚,再就是那里的一棵白楊樹,像把大傘,撐開濃濃的陰涼。有一天中午,我發(fā)現(xiàn)那里聚集了十幾個人,好像是打群架的樣子。不大工夫,我的電話就響了,是二狗子打來的,電話里說不清楚,嗡嗡的,似乎是他拉著哭腔。我放下手中的飯碗,匆忙趕過去,那里的人已經(jīng)散開了,只有二狗子一個人紇蹴在樹下,抱著個腦袋,嗚嗚,嗚嗚地哭。我問原因,才知道那天中午他們改善生活,吃紅燒肉,他打了一份,跟小工頭蹲在那里吃,他把碗里的瘦肉吃了,卻把幾大塊肥膘倒進了工頭的碗。沒想到人家站起身,啪啪給了他幾個嘴巴。二狗子哭著,很是冤屈的樣子。他說在他們家,娘炒好菜,鍋里的肥肉都要盛給父親吃,那是孝敬啊。我聽了他的話,不知道該說什么,想了想,只好安慰他說,你就當是拍馬屁拍到馬蹄上了。這里是城市,城市有城市的生活邏輯啊。</p><p class="ql-block"> 我接觸過許多年輕的農民工,他們從偏遠落后的農村走進城市后,很快就適應了這里的生活。盡管他們永遠被城里人稱作另類,被那種充滿敵意的目光排斥在所謂的文明生活之外,但他們從來不放棄自己的夢幻理想。譬如想擁有一套樓房,或者一輛汽車,有時候也還希望能找到一個情人,在公園或者郊外,度過浪漫的黃昏。但這種理想除了個別人能夠實現(xiàn)之外,對大部分人而言,那只能是一個虛幻的海市蜃樓。在夜幕降臨的時光里,我看見的往往是無家可歸的民工,他們有的坐在馬路邊喝啤酒,有的則在一些燈光暗昧的發(fā)廊前盤桓,用灼熱、焦躁的目光,打量著那些出出進進的風塵女子。我工作的這個小城里,曾發(fā)生過一個命案:一個民工找了小姐,做過那事后卻沒有錢,臨了就把那女子給殺了。據(jù)說審理案子時,他自始至終只說了一句話:半年了只回過一次家,想女人,熬不住呀。</p><p class="ql-block"> 在城市里打了幾年工,二狗子也試圖改變自己。他買了一部手機,有事沒事就拿出來,給遠方的親戚朋友說幾句話,無非是說城里的生活,比如某某地方又建了商場,某某地方修起了幾幢高樓。說話間當然少不了顯擺自己,稱他已經(jīng)有了手機,是韓國品牌,還能給人照片子等等,實際上他拿的電話,不過是一個被人淘汰了得小靈通,舊貨市場上100塊錢即可買到。二狗子還買了一件西裝,配紅底藍格的領帶,到了休假的日子,他就穿上西裝,背著手,在街上溜達。</p><p class="ql-block"> 但二狗子只要跟我找一起,突然就變了一個人,好像是我的城里人身份給他投下了一個巨大的陰影,使他怎么也高興不起來。他說,哥,你們城里人牛逼哩,走路都跟我們不一樣,頭抬得高,溝蛋子緊緊地,像神仙啊。這是夸獎,接下來就是牢騷,罵他們的老板,說,那狗日的,還不如咱家的叫驢,一個人弄著幾個女人,嘖嘖,那天讓我去給他買了幾盒避孕套,真牲口啊。我勸他好好打工,不要管人家的事,那是隱私。他瞪著眼睛反問,啥叫隱私,連公羊跑騷,也還要避人哩。</p><p class="ql-block"> 更多的時候,二狗子給我說他自己的事,他說這幾年爹把羊賣了,再加上他打工掙的錢,一共有一萬多塊,明年他就可以說媳婦了。他打算成家以后就守著媳婦過日子,不再出來打工了。還是要養(yǎng)羊,最好是山羊,趕著放,人輕松踏實,躺在山坡上,跟日頭走,晃悠晃悠天就黑了。他不斷地為我描述一個牧羊人的生活,仿佛還真有幾分田園牧歌似的情調。</p><p class="ql-block"> 二狗子后來就回去了,然而在鄉(xiāng)下并沒有找到媳婦。聽人說過了一年,他又去了青海的一家煤礦,在那里當?shù)V工。又越一年,礦上發(fā)生了瓦斯爆炸,十幾個礦工同時遇難,他也是其中之一。</p><p class="ql-block"> 二狗子的父親從遙遠的青海拿來了10萬元命價款,還有一個冰冷的骨灰盒。</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表嫂</b></p><p class="ql-block"> 表嫂姓李,叫麥花。典型的莊家人名字,樸實、自然、親切,有股土腥味。</p><p class="ql-block"> 表嫂跟表哥結婚時只有十八歲。那年她和表哥去新疆摘棉花,兩人在一個小組里干活,不知為什么就讓表哥給破了身,還懷上了孩子,生米做成熟飯,無奈之下就草草地扯了張結婚證,兩個人生活在一起了。</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表哥一直懷念當初摘棉花的那段時光。向日葵。青草地。棉花垛。陽光。小溪。那里的所有景物都染上了浪漫的色彩,沉淀在他的記憶深處。我曾偷偷詢問過表哥和麥花戀愛的經(jīng)過,他毫無忌諱地告訴我,說,就是那片野地,嘿嘿,葵花比人還高,她脫掉衣裳,躺在草叢中,正好有風吹過來,向日葵金黃的花瓣就落下來,落在了她的奶頭上……</p><p class="ql-block"> 但同樣的事情,在表嫂的嘴里又是另一個版本。表嫂說,那天是表哥把她騙到了野地里,像狼一樣撕掉了她的褲帶……表嫂說到這里的時候,眼睛突然變得暗淡,還有淚光,一閃一閃的。她敘述的那件事情,沒有柔情繾綣,搏斗與掙扎,痛苦與無奈膠合在一起,叫人想起一個充滿血腥味的強奸場面。</p><p class="ql-block">表嫂咬著牙說,都是那牲口,毀了她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表嫂一直不愛表哥。從走進洞房的第一天就開始反抗,用她那孱弱、溫順但又滿含仇恨的目光拒絕這個男人的入侵。我還記得那個夜晚,當鬧床的人相繼離開之后,我跟幾個本家的弟兄,悄悄埋伏在洞房的窗外,不知誰用舌頭輕輕舔開一層窗紙,里面的蠟燭還沒有熄滅,橙黃的光暈籠罩著表哥和麥花。從那個小孔里望進去,我看見麥花披頭散發(fā),縮在火炕的角落,手里握著一把剪子,而表哥就跪在那里,一下一下磕著頭,仿佛在苦苦乞求什么……</p><p class="ql-block"> 所謂的洞房花燭夜就在這樣一種恐怖的氣氛中過去了。天明,我們還沒有起床,表嫂就起來開始拾掇屋子,掃地,疊被,燒火,做飯,她顯得很平靜,平靜得叫人覺得剛剛過去的夜晚,給與了她太多的美好和幸福。按照農村習慣,她把自己做好的第一碗羊肉糾片,恭恭敬敬地遞給了她的公公,還低著頭甜甜地叫了一聲,爹。</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們一直擔心的事情并沒有發(fā)上。在農村,如果是新婚之夜兩口子鬧別扭,不能再一個被窩里親熱,做該做的事情,那么,第二天的局面就很難預料。往往是,媳婦把自己的嫁妝收拾停當,一聲不吭地離開婆家,再接下來就是丈夫請媒人出面,三番五次去求情告饒,有的可以破鏡重圓,有的則矛盾升級,狼煙四起。所以,洞房之夜有沒有魚水之歡,似乎就成了檢驗婚姻幸福與否的一個重要手段。但表嫂麥花的舉止表現(xiàn)的有點反常,她沒有離家出走,甚至連院子門也未邁出一步。那天,吃過飯以后,就去了羊圈,她把剛出生不久的羊羔抱到有陽光的地方,耐心地給他們撓癢、梳毛、捉虱子,還幫表哥修好了一輛自行車,給婆婆的衣服上釘了幾顆扣子。</p><p class="ql-block"> 很平靜地,很平靜地就過了六個月。第七個月,表嫂生下了一個孩子。男孩。</p><p class="ql-block"> 孩子到了滿月,我跟妻子前去祝賀。我們買了許多玩具,還在市場里提了一條大鯉魚。按當?shù)仫L俗,孩子滿月時要吃魚,其象征意義是將來能夠好好讀書,鯉魚跳龍門,有個好前途。我們到表姐家,院子里已經(jīng)擺好了桌子,親戚朋友都坐好了,等著他們小兩口敬酒。我看見,表嫂穿這一件紅底藍花的棉襖,頭上系了一條翠綠色的絲巾,臉蛋紅撲撲的,顯得漂亮、嫵媚。表哥表嫂挨個敬酒,幾輪過去,有人就有了醉意,有個年輕人紅著臉說,麥花呀,聽人講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你的娃怎么六個月就生了呀?表哥站在一旁,只是,呵呵,呵呵,表嫂則大大方方地回答了一句:早播種早收獲唄。大家笑,表嫂也跟著笑,笑出了眼淚。</p><p class="ql-block"> 到了下午,我和妻子準備回城,表嫂的婆婆,也就是我的老姨,把我們送到門外,老姨陰著臉,心事重重的樣子,走了一段路,她才停下來,揉著紅腫的眼睛說,麥花根本不喜歡那個娃,從結婚后第一天就不喜歡,娃還在肚子里的時候,她便吃打胎藥,拿搟面杖撞擊小腹……</p><p class="ql-block"> 表嫂只進過一回城。我記得是個夏天的傍晚,她背著一蛇皮袋土豆,氣喘吁吁地敲開了我家的門。坐下來,妻子給她沏茶,削蘋果,她說,天熱,她啥也不想吃,只把那一杯水端起來,咕咚咕咚地喝了。那晚,她沒有回去,跟妻子睡在一起,不知說什么,一直嘮叨了半個晚上。翌日晨,也沒有吃飯,就匆匆走了。妻子告訴我,麥花想離婚呢。我覺得不可思議,表哥這幾年生活很不錯,有摩托,有手扶拖拉機,還添置了大彩電,使地方上的富戶,再說,孩子都三四歲了,還離什么婚呀。妻子頗神秘地說,麥花講,她那年在新疆摘棉花時,就有了相好,要不時表哥強奸她,她現(xiàn)在一定很幸福。</p><p class="ql-block"> 表嫂認定是表哥強奸了她。</p><p class="ql-block"> 妻子還告訴我,那天晚上,麥花給她開了自己的身子,她的腿、脊背、奶子,甚至腳趾、胳膊都青一塊,紫一塊的,那時表哥用牙齒咬下的傷痕。麥花說,自從結婚以后,表哥一次也沒有沾上她的身子,晚上睡覺,她的褲帶都系著一個死結……</p><p class="ql-block"> 為了她愛著的人,表嫂始終在守身如玉。</p><p class="ql-block"> 90年代初,她跟表哥走上了法庭,但由于種種原因,離婚的事沒有結果。后來,麥花就一個人去了南方,先在某個小城市里當保姆,接下來就音訊杳無。</p><p class="ql-block"> 現(xiàn)在,她留下的孩子已經(jīng)20多歲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