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家園第十六季?《黃溪繁華圖》

莊子明

《讀兄黃溪繁華圖懷古》（新韻）莊永琴筆落邀風雨，墨濡花滿溪。煙波含草樹，萬戶響織機。天地起兵燹，星辰見轉(zhuǎn)移。建文亡命處，但羨做白衣。 黃溪情與《黃溪繁華圖》之愿我數(shù)度畫黃家溪，不僅因它是江蘇最美鄉(xiāng)村，更因父親的根脈深扎于此。許是怕后輩斷了故土牽掛，父親早讓我在村里認了過房親。兒時每個暑假，我都隨他去上升村過房娘家小住。那時的黃家溪鄉(xiāng)野荒疏，泰安橋邊稀落幾間平房，數(shù)縷炊煙，如田疇散星，靜得能聽見心跳。日子雖然清苦，村里人卻淳樸善良、真摯熱忱，骨子里那股百折不撓的精神，悄悄在我心底扎了根，也注定了我與這片土地這輩子割不斷的緣分。長大后才懂，這片尋常土地藏著無數(shù)故事——像河底鵝卵石，被流水磨得溫潤，卻始終帶著時光的厚重與文化的底蘊。此地歷史悠遠，原稱合路村，三國時便有人煙，如草籽入土悄然萌發(fā)。宋慶歷年間，尚書黃由在野溪筑別業(yè)，子孫扎根后，“黃家溪”之名方流傳。帝王足跡也曾落此：宋高宗歇腳睡龍灣，或許聽過田埂蛙鳴混著船娘吳歌；史正志開鑿的“侍郎井”至今猶藏清冽，俯身能聽心跳與千年前水聲相疊；明建文帝避禍傳說鎖在史仲彬《致身錄》字縫，待風偶然吹開；乾隆南巡兩度駐蹕營盤，改積慶寺為“吉慶寺”，寺前老銀杏許是那時便立在風里，看了幾百年云卷云舒，枝椏間似還掛著當年月光。古老大運河畔，向來物華天寶、人杰地靈。采桑養(yǎng)蠶的絲線織就絲綢文化，經(jīng)緯里藏著日月流轉(zhuǎn)；魚米之鄉(xiāng)孕育出無數(shù)才子，筆墨間流淌著江河浩蕩。文人墨客常在此流連，如候鳥眷戀水土。唐開元年間，進士屈突氏辭官隱居黃溪寨湖南嶼，居所“明府廳”，自號“青草灘主人”。李白曾為他題《對酒醉題屈突明府廳》，詩中墨痕猶帶酒意，風過似聞碰杯脆響。南宋乾道六年，陸游入蜀經(jīng)此，《入蜀記》載“居人繁伙，賣鮓者尤眾。道旁多軍中牧馬。運河水泛濫，高于近村地數(shù)尺，兩岸皆車出積水”。那喧鬧聲，仿佛還在陸家河水波里蕩漾，混著魚腥氣與車水聲。明代吳中名士史鑑隱居于此，所著《吳江運河志》詳載大運河吳江段流經(jīng)、塘路修筑與沿河建筑，為京杭大運河史留下珍貴檔案。史鑑淡泊名利，婉拒入朝，卻喜交游，與吳中名士往來密切——明正德年間吳中高士排名，沈周居首，史鑑列次。去年方知這位先賢是夫人先祖，不僅是家族榮耀，更是華夏文明之光。此后再入黃家溪，古村落似掀面紗，腳下泥土、橋邊石塊皆透神奇，仿佛一抬腳便能踩著幾百年前的腳印。沈周因與史鑑交好且結(jié)兒女親家，常至小雅堂論詩作畫。其《黃溪春早》“樓臺倒明月，舟楫坐長空”，字間淌著溪水清潤。讀詩時，紙頁間似有春水漫過；漫過“柔桑蠶戶”，仿佛能聞桑葉清香，聽蠶啃葉片的沙沙聲——那是明朝蠶桑盛景，在詩行里淺淺呼吸。文徵明師從沈周學畫，詩文受教于史鑑，在黃家溪求學時居史鑑小雅堂。其《題水月觀》“筆床書卷繞壺觴，到此欣然百事忘”，見證這段時光的超脫。清康熙年間，黃家溪愈見繁華：絲綢作坊沿河岸排開，“雇人織挽”聲漫過河岸，織工號子混著機杼聲傳到三里外桑田；泰安橋堍成了最早的勞動力市場，挑擔的、吆喝招工的把青石橋面踩得發(fā)燙……兩千多戶人家灶火相連，炊煙相纏，是盛澤鎮(zhèn)最熱鬧的核心，暖意浸透尋常日子。可惜咸豐十年遭太平軍洗劫，無數(shù)綾羅化為焦土，中國最早的絲綢集市之一成了絲綢文化史上的悲劇。如今僅剩的泰安橋靜靜立在河邊，訴說興衰。但黃家溪人血液里淌著自強不息的基因——如荒原野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如今的黃家溪在村書記帶領(lǐng)下，從古韻里長出年輕模樣：河道上新修兩座秀麗大橋，泰安橋邊開起咖啡屋，瓷杯碰撞聲與運河櫓聲輕輕相疊。當它獲評“全國鄉(xiāng)村治理示范村”“全國文明村”，入選“江蘇省鄉(xiāng)村振興示范村創(chuàng)建名單”時，村民眼里的光還像我兒時見過的那樣亮，比咖啡杯里的陽光更暖。了解這些歷史后，我發(fā)覺曾畫的黃溪圖太過淺薄，未能畫出數(shù)百年前的熱鬧與繁華。于是多次走訪村民，不僅了解風土人情，更從老人講述中得曉：上升村兩棵四百多年的銀杏旁，祖輩曾建莊家橋；莊家灣、莊家河橋等地名沿用至今；莊家那座帶落地長窗與實木地板的古建筑，在阿婆敘說中依舊清晰。站在泰安橋邊，仿佛立于歷史長河的一端與古人對話，兩岸人聲、雞鳴、狗吠，水中櫓聲，明清古建筑瞬間浮現(xiàn)，如《清明上河圖》般熱鬧，既激發(fā)出對歷史的敬畏，更堅定了我的創(chuàng)作之心。看著重煥生機的黃家溪，念及它曾有的繁華與劫難，重畫《黃溪繁華圖》——不是簡單復(fù)刻，而是想讓被遺忘的歷史在筆墨里蘇醒，讓被大火吞噬的櫓聲、笑聲、機杼聲在宣紙上復(fù)活。《黃溪繁華圖》的核心是“復(fù)原”，絕非主觀想象。我收集記載黃家溪舊貌的資料，從綢市位置到河道走向，每處細節(jié)都不敢輕慢。創(chuàng)作之初，辨析校正古籍記述，力求還原真實。幸有黃家溪村志編委之一吳培良先生的加入，并送來大量史料書籍，逐一指明舊時建筑位置。循著史料、詩句與吳先生指正，昔日商號店鋪、湖泊亭臺、小橋流水漸漸勾勒成型，暈染成古村落本來模樣。唯一遺憾是吳先生提及的那座與吳江垂虹橋等長的古橋，因位置不明終究未能入畫——最終呈現(xiàn)的已是我竭盡所能還原的場景。將曾經(jīng)的繁華落于筆端遠比想象中難，草稿幾經(jīng)修改才敢定稿。我知道筆下場景未必盡準，屋檐弧度、船帆褶皺里或許藏著我的念想，但總要有人做這件事。只盼看畫人能從中窺見當年黃溪：春流里搖櫓船驚起水鳥，桑樹下采葉人竹籃堆著碧青、指尖沾著漿汁，泰安橋上商販吆喝聲清亮——這些都真實存在過，如老銀杏的年輪深深刻在時光里。眼下這幅《黃溪繁華圖》只是歷史的粗略影像。若將來有新史料發(fā)掘，我定會拾筆重畫，讓歷史舊貌更清晰，讓缺失細節(jié)一一浮出水面。土里埋著祖先，田埂有過我奔跑的足跡。我在時光里尋覓，只為守住這片土地的根與魂——它們承載著黃家溪的興衰，藏著先輩的智慧、勤勞、善良與堅韌。先輩曾在此耕耘，用汗水澆灌希望，這份精神一直激勵我們。站在這里，能清晰感受祖先氣息，仿佛他們從未離去；一草一木都印著他們的痕跡。緬懷祖先既是敬重，更是傳承家族精神——如泰安橋石縫里早春冒出的新綠，怯生生卻執(zhí)拗地向著太陽生長。而我畫《黃溪繁華圖》，便是以筆墨為載體，將這根與魂好好傳下去。 沈周曾與史鑑同游杭州，期間創(chuàng)作了《雪山圖軸》，這段文人雅聚的往事因這幅作品而得以留存。原作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今臨摹此畫，亦是對這段歷史佳話的一份追念。 令人痛心的是，吳培良先生前不久駕鶴西歸。他的驟然離去如一顆流星劃過黃家溪的歷史天空，留下無盡的遺憾。但他對黃家溪歷史文化的熱愛與傳承，以及對我繪畫創(chuàng)作的無私幫助，都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謹以此篇獻給仙逝的吳培良先生，愿他在天堂安息，他的精神將永遠激勵著我，也激勵著更多人去發(fā)掘和傳承黃家溪的歷史文化。 莊家橋 走訪村民 阿婆在講訴莊家橋的故事 與盛澤鎮(zhèn)的歷史文化專家一同研討史鑑家族的過往沿革 吳培良先生陪同“溧陽史氏歷史文化研究會副會長”史少華先生與史鑑后裔盛澤史氏家族的會面 附《悼吳培良先生并記〈黃家溪繁華圖〉事》 驚聞吳培良先生仙逝，悲慟之情，莫可名狀。昔與先生有約，共繪《黃家溪繁華圖》，每遇困惑——或橋梁方位之疑，或舊制細節(jié)之惑，輒致電叩問。先生總不厭其煩，親至指點，并貽贈《盛澤鎮(zhèn)志》《黃家溪志》等典籍。若非先生傾數(shù)幾十年積累之文史精要，詳釋千余戶舊宅脈絡(luò)，及明代吳中高士史于黃家溪所建“小雅堂”等十一堂故跡，由此可見彼時黃家溪舟車輻輳、絲綢市集之盛，余何以窺其梗概？今先生遽歸道山，此圖之精準，恐難繼矣。由于近一年余專注于“盛澤絲綢文化雕塑苑”圖稿設(shè)計，《黃家溪繁華圖》遂暫擱置。近日稍得閑暇，念及先生夙愿，復(fù)拾此作。原欲請先生審定構(gòu)圖方位，雖先生曾以所藏史料及口述詳釋黃家溪之歷史地理，使余略窺門徑，然欲精準摹繪，終需先生親為校準。余所繪者，非僅一紙水墨，實乃一段珍貴史跡之寫照。敬重歷史，乃余創(chuàng)作之本心。今先生猝然離世，此圖既失一份厚重，更添一份遺憾。先生一生沉潛鄉(xiāng)邦文獻，殫精于盛澤、黃家溪文史之搜討集整輯，數(shù)度襄助鎮(zhèn)志編纂，功績昭然。其人博聞強識，于黃家溪掌故如數(shù)家珍；其情摯誠懇切，實為后學圭臬。憶昔初識先生，倏忽數(shù)載，至去年先生陪同江蘇省經(jīng)濟信息中心王寅初先生訪吾工作室，方得深談。彼時吾言及內(nèi)子娘家祖宅得“小雅堂史界”石牌，幸獲沈瑩寶、王林弟二先生證其為明代盛澤史鑑后裔之證，先生聞之，如獲拱璧。蓋先生素知“史氏千秋”編委，秘書長，黃家溪志顧問史少華先生久尋史鑑后裔而未得，雖疑史姓或有傳脈，終苦無確據(jù)。先生遂即聯(lián)絡(luò)史少華先生，翌日史先生便赴盛澤，邀史家耆老及親眷會于吾室，以口述故實與文獻相證，竟得吻合。由此，盛澤與黃家溪之人文文脈，得續(xù)關(guān)鍵一環(huán)。若非公之重本土、富學識、善牽合，這段史脈斷難接續(xù)。今哲人其萎，音容宛在，每念及昔日促膝論史、共商圖稿之景，不禁泫然。愿先生安息于九泉，余當勉力續(xù)成此圖，以慰先生在天之靈。